火车旅行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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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钱能干什么
一块钱能干什么?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它正变得越来越尴尬。一块钱,买不起一只茶叶蛋;一块钱,抓不了一回娃娃;一块钱,没办法乘坐一次公交车(在上海);一块钱,乞丐都懒得向你翻白眼……但如果我告诉你有一个地方,火车在森林中来回穿梭,只需要一块钱,层林尽染的金秋便触手可及。你相信吗?
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中国最北的一座城市——漠河,像被举目无边的泰加林包养的一座后花园那般,栖身于额木尔河和大林河的环绕之中。每年的夏季和冬季,西林吉镇的住宿业便会经历一次大动荡:各色行李箱和背包组合而成的旅游大军,无时不在拷问小城的接待能力。尽管他们往往只停留一个晚上,便直奔北极村或北红村而去。
这些人似乎万众一心,怀有一个共同目的——去找北。他们大呼小叫着,就差把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刻在额头了。以至于当我抵达漠河时,从青旅老板到普通路人,听闻我不去北极村之时,都一脸茫然。“那你来漠河干什么呢?”这是他们脱口而出的下一句。此时,我便会呈现出2~3秒的尴尬,仿佛堕入了格斗游戏中指令无效的“硬直”时刻,最后匆匆丢下一句“我只是路过”作罢。
是啊,“那我来干什么呢?”若是诚实地告诉他们,我要去一趟古莲,然后再坐个小火车回来,他们多半会以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吧。与其徒劳的解释,不如各自留存美好的想象。我祝福他们顺利地找到北,同时也祝福自己如愿以偿地坐上小火车。旅行当然没必要千篇一律,但必须坚持自我。
七块钱能坐汽车
鼎峰市场简直热闹非凡。到处是“左右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大叔大妈,他们手忙脚乱,瞻前顾后。卖鹿茸和野蘑菇的大姐,和凑过来的熟人唠起了嗑。低价处理西瓜的大喇叭呱噪个不停,摊主坐在一辆三轮车上,不时有顾客弯下腰来,东敲敲西摸摸。十步开外,“大侠肉铺”的招牌异常醒目,也许每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背后,都有一颗企图成为猛张飞的心。
这里是人文摄影师的天堂。令人愉悦的是,当你举起相机之时,这些淳朴的商贩要么冲你咧嘴,要么移开目光,对着身边的朋友傻笑,鲜有抗拒。如果喜欢抓拍,切记对这些可爱的被摄对象表达谢意。或许还未开口,热情的东北大汉便向你围拢了过来,询问宾客自何处来。我在一家商铺前驻足,一只硕大的鹿头头骨,深深吸引了我。“买一个带回去呗,给你邮寄。”老板娘一眼便识破了我的踌躇,以及我游客的身份。但在一番交涉之后,我还是没有给老板娘留下收货地址。



在俄罗斯商城旁边,我找到了开往古莲的中巴车。车是在中国各大县城司空见惯的19座“东风”中巴车,车门的正上方,贴着一张印有发车时间和电话的A4纸。支付宝和微信的收款二维码,位于A4纸的一左一右处,遥相呼应。即便身处中国最北的一座县级市,扫码支付仍旧大行其道。假以时日,人们会不会开始拒收那一张张细菌弥漫的纸币呢?
跟售票大姐说了声,“我扫码了啊”,她一声“好嘞”,继续低头忙活别的。司机在车旁边抽烟,没人在意我到底有没有买车票。从漠河到古莲,7块钱的价格,算不上昂贵。可直到发车之时,也不见第二个乘客。“今天咋没人捏,昨天还挺多的。”大姐对司机说,“一会儿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来啊。”她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请了半天假。
我还担心假如车上就剩我和司机的话,会不会有些太过尴尬。这时又一名乘客上车了,他径直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开始和司机不停唠嗑。从此伊始,车上便一直保持三个人的状态,直到抵达古莲。但在经过北极星广场附近的岔路口时,一个大叔拦下中巴车,把整整8箱子蒙牛牛奶扔了进去。显而易见,它们的归途是古莲某家小型超市或商店。
秋风起,我,烟不离口的大叔,副驾驶上的乘客,三个男人一台车,和8箱子蒙牛,就这样杀向了古莲镇。


最北的尽头车站 可我来古莲的目的,却是要离开它。这么一说势必显得离经叛道,且欠缺逻辑,但又千真万确。保罗·索鲁曾在书里写道,他要从别人飞机旅行的起点,划上一趟火车旅途的终点。由此揭示出火车旅行的独一无二之道:它未必只是前往旅行地的一个载体,而极有可能成为一次旅行的大部分内容,甚至全部。它本身既是旅行的过程,亦可以视为旅行本身。
从古莲火车站始发的,有一趟开往齐齐哈尔的6246次绿皮火车。冬天烧煤,夏天吹风。慢慢吞吞,哐哐当当。它要在富西铁路一口气晃悠19个小时,途径四十多座不起眼的小站,才能走完923公里的全程。而征服这923公里所付出的代价,仅需人民币49元。
虽为起点站,古莲火车站却还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四等小站。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是中国最北的一座尽头车站。2011年12月31日,古洛铁路一期工程全线竣工。铁路由古莲延伸至了月牙湖,古莲从此不再是尽头车站。2012年5月1日,随着一趟满载2200吨煤炭的火车驶出月牙湖站。古洛铁路正式投入运营,而月牙湖车站也取代漠河站,成为了中国最北的一座火车站。

中国的德尔苏·乌扎拉
说到这条以运输煤炭为主的古洛铁路,就不得不提起古莲河露天煤矿的历史。古莲河原名库仁河,库仁是鄂温克语,是“好多好多驯鹿”的意思。可想而知,这里曾经是一片肥硕的狩猎场。该地区刚好位于霍拉盆地腹部,这是大兴安岭屈指可数的山间盆地之一。在鄂伦春语中,霍拉意为“水草丰貌的地方”。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怎么又会冒出煤炭呢?现在轮到一个北方少数民族兄弟登场了——他便是达斡尔族人柳沃山。
柳沃山很容易使人想起沙俄探险家阿尔谢尼耶夫笔下的果尔特老猎人——德尔苏·乌扎拉。他们都是大森林的主宰者,拥有丰富的经验,勇敢坚忍,对森林捉摸不定的脾性了如指掌,能够随时做出预见性的判断,并且都具备出神入化的狩猎技能。1974年夏天,不甘寂寞的柳沃山拿起猎枪,穿行在库仁河畔的密林中,抵达了霍拉盆地的东缘。他越过沼泽地,打死了一头驯鹿。就着获猎的喜悦,很快便醉倒在醇香的美酒中。待到起身之际,蓦然发现身旁的篝火仍未熄灭,而木柴早已殆尽。这种反常的现象引起了猎人的无限好奇,火势却仍旧向地下蔓延,这时他才如梦方醒:不是石头点着了,而是煤炭在燃烧!
一个叫柳沃山的达斡尔族猎人,就这般戏剧性地发现了古莲河露天矿,成就了一段佳话。只可惜,没有一个类似黑泽明那样的导演,为他拍摄一部中国版的《德尔苏乌扎拉》。而在广袤无边的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又掩藏了多少动人的故事,以及像德尔苏·乌扎拉那般的传奇人物呢?显然,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考究的谜团了。
木头房子
沿着古莲市场旁边的公路,经过“古莲河露天煤矿防火指挥部”,富西铁路笔挺地躺在一堆黑魆魆的煤灰旁。耳畔传来发动机隆隆作响的声音,放眼望去,一台枣红和土黄配色的东风4D型内燃机车,正准备与6246次客车的车厢挂在一起。不要抱有任何抄近路接近它的想法,两只大黄狗会用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向你宣示它的神圣领地。
铁路边几座房低矮的黄色房子,便是古莲火车站。虽然售票窗口关闭着,但车站并未像一些“到点开放”的小站那般,大门紧锁。车站正对的公路旁,堆满了废弃的木头房子。人去楼空,只剩下旅店、茶室等粘在窗户上的贴纸。偶尔还能见着一些崭新的横幅,红底白字,诸如“室外吸烟重罚 野外弄火拘留——古莲林场宣”等字样。一旦进入防火期,大兴安岭的大小林场,便会以高度戒备的状态时刻提防着“山火“,这一怒发冲冠时堪比世界末日的可怖敌人。
1987年5月6日,一名叫汪玉峰的伐木工人,在使用割灌机时操作不当,引燃了地上的汽油,也点燃了震惊全世界的大兴安岭五六火灾的导火索。28天内,101万公顷的森林和200多条生命,消逝在无情的火海之中。稍稍有些细思极恐的是,肇事地点正是横幅上的”古莲林场“,它位于漠河至古莲公路11公里北200米处——几十分钟之前,中巴车刚带着我经过了这里。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木头房子。在一座堆满了废弃的车头和旧轮胎的修车厂,那个满脸笑靥的老板问我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一一作答之后,他说最好夏天来。期间,女主人从屋里走出来,用一幅质疑的眼神把我从头瞅到脚。我赶紧把目光扫向了挂在门口的鸟笼子,一红一绿两只鹦鹉,终日和这几百个破轮子腻在一起,天晓他们眼前呈现的世界会是何等色彩。


一块钱的铁道旅行
待到售票窗口开启时,门口稀稀拉拉地来了十来号人。大伙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毕竟无论如何都能买到一张坐票。轮到我了,报站名,付钱,一张沾着油墨香味的红色软纸车票轻轻滑落下来……
从古莲到漠河的这趟车,只要一块钱。
火车就停在站台边上,门还没开。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哭闹,说要上去。奶奶赶紧把他拉起来,“哎呀你看你,埋汰不埋汰呀!”这一度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埋汰”不应该是个动词吗?后来听朋友解释,才明白它还有一个“脏”的意思。等列车员把门一开,小男孩立即破涕为笑。火车对于男孩子来说,就像一件超大型的玩具。甭管年龄是大是小,百玩不厌便是。
清脆的风笛声过后,列车摇晃了起来。一块钱的铁道旅行,就这样开启了。绿皮火车,就像一座可移动的风力发电站,让大兴安岭的天然氧吧,以最温柔的方式弥漫在车厢里,伴随着午后和煦的阳光。无需刻意盯着窗外,只消用双眼的余光悄悄扫描,便能体会到一种火车在童话世界中穿行的乐趣。彼时,金秋正在无情地消逝,落叶松还残留着一片蜡黄,青杨树叶却已尽数掉落。即便如此,这趟森林中的绿皮火车,仍教人激动不已。
从古莲到漠河,火车要开行17公里。在驶入大林河畔的漠河站前,铁路几乎被清一色的森林所覆盖。如果将森林视为一种时空奇域,那火车也与穿梭机别无二致。按照这般逻辑,这张一块钱的火车票,大概是这颗星球最便宜的一次时光旅行入场券了吧。
车上乘客寥寥,偶尔听到有人在交谈,似乎是关于工地上的轶闻。一个中气很足的男人抱怨说,现在招不到男人,招女人去搬砖了。这句话应该会让码农感到惭愧,毕竟他们“搬了一辈子砖”,可能也没见过工地长啥样。来自齐齐哈尔的列车员,却不停地向我“安利”莫尔道嘎:“我也喜欢摄影,可惜相机不在身上,不然给你看照片。”和那个修车厂的老板一样,他也劝我“一定要夏天来啊”。





尾声
与八年前相比,今天的漠河火车站让我感到陌生——它实在过于“金碧辉煌”了。同样过于“金碧辉煌”的还有,整个西林吉镇那些鳞次栉比的“仿俄式建筑”。他们红花绿毛,在中国最北的一抹光线照耀下,争奇斗艳。听说它们的夜景,更加璀璨,更加妖冶。但这显然与我无关,甚至与拉我的出租车司机也无关:他记错了漠河变成县级市的日子,而我自这趟“一块钱的铁道旅行”结束起,事实上就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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