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幼儿园纪事
二姨是村里幼儿园园长,因为这个缘故,我两周岁多点儿就被我那忙于事业的妈妈送进了幼儿园。直到上小学,我在那里呆了五年。后来村幼儿园要和镇幼儿园合并,二姨觉着受人管制不如单干,于是辞了公职在自家开了个,叫“家家乐幼儿园”。那个幼儿园我也没少去玩儿,但我真正的幼儿园时光,还是在那个连块牌匾也没有的村幼儿园度过的。
幼儿园在冠山脚下,单层的一间是厨房,二层的平房是教室和午睡室。小班和中班在一楼,大班和午睡室在二楼。教室门是绿色的,课桌和椅子也漆成了绿色,墙面贴着老师们精心绘制的装饰画,一学期一换,不带重样的。午睡室是略高的地台,每个孩子带去的床褥铺成通铺,大家伙儿挤在一块儿睡。也有独立的小床,但那是当天表现特别好的孩子才能睡的。通往二楼的楼梯下面是厕所,厕所门口放着钉满钉子的木头架子,上面挂着我们午睡后洗漱用的小毛巾。围墙围着的大院子是晴天里我们玩游戏和做早操的地方,有架铁制的滑梯,还有跷跷板和秋千——这些大型玩具后来都被“家家乐幼儿园”继承了,幼儿园毕业后还时常能见到。
门口有一棵大树,围墙边砌了花坛种着些花。我不记得门口那颗是什么树,好像是泡桐,因为回忆里还有春天泡桐花开时幽香,和掉落在地上的大朵的紫色花朵;也好像不是泡桐,因为它的枝干似乎没泡桐那么疏朗,也不那么高大。我也记不清墙角花坛里种过哪些花,有印象的是美人蕉和一串红,因为我总爱把这两种花薅下来,去嘬底部的一点点蜜水。我的童年里,糖果没现在那么多花样但也算不得是奢侈品,但那时候觉得,什么糖果都没有那点花蜜甜。现在偶尔在路边看到美人蕉或是一串红,也还是会有采下来嘬一嘬的冲动。
我后脑勺上有块疤,平日里头发遮住了瞧不出来,但仔细摸能摸到黄豆大小的一块光秃秃的头皮,是小时候爬门口那棵树摔下来后留下的。还能回想起那时骑在枝桠上笑着的模样,但痛不痛、哭没哭却都想不起来了。想必是痛的吧,因为那之后我就再没爬过树了。我的顽劣不止于此,仗着园长是自家二姨,厨师是我大舅妈,小班老师是我爸的远房亲戚,我没少在其他小朋友面前耍横。也不知是不是记忆的美化功能,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威风凛凛的,别的小朋友都很崇拜我。人是越活越回去的,爬墙、爬树在小时候都不是难事儿,现在却一样也不会了。当然,耍横也已经不会了。
上幼儿园跟走亲戚似的,所以我基本不会哭,但偶尔也有哭的时候。那天我爸骑着二八自行车很早就载我到了幼儿园,门还没开,他问我能不能一个人待着等二姨来开门,我豪爽地说没问题。然而,当他骑车的背影消失在田间小路上时,我开始嚎啕大哭。背后是空无一人的幼儿园,面前是空无一人的田野,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感受让我惊惶。等第一个来上班的大舅妈到的时候我已经快哭断气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不上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实在没办法解释那种感受。于是我说,是被有安吓到了。
有安是个疯子,他住在倚着幼儿园外墙搭建的一个破棚屋里,个子有点高,常戴着顶帽子,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长大后问大人们他是怎么疯的,好像也没人说得上来,只说知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我其实不觉得他是个疯子,也没有特别害怕他,因为他不像镇上的另一个疯子,一失控就歇斯底里。他只是有点脏,然后嘴里总嘀咕些粗俗的话,但哪个大人不说点脏话呢,他就是比常人多说了点而已。孩子们听从大人们的叮嘱,尽量避开他,但也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他对小孩子也没有什么恶意,印象里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吓到孩子的举动。所以,是我撒谎了,给有安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而紧接着我又撒了一个谎。见我哭得差不多了,大舅妈问我吃了早饭没。我是家里吃过早饭才过去的,四个糖水鸡蛋——对上幼儿园的孩子来说,不少了。也不知道是我脑子哭短路了,还是真的还饿,我抽泣着回答说没有。于是大舅妈给我下了碗阳春面,似乎还放了个荷包蛋,我也抽抽噎噎地吃完了。放学时我妈来接,大舅妈问怎么不让孩子吃了饭再上学。我妈表示震惊,说这孩子早上可是吃了四个糖水蛋啊!大舅妈也震惊,她后来又吃了一碗面一个荷包蛋!至今,大人们回忆起往事都会提到这一段,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是冠山骆驼[①],吃得多长得快,怎么都喂不饱。
幼儿园的课程有语文和算术,语文课教儿歌,算术课教识数和简单的加减运算。我上了五年,前面该学的都学完了,后面两年二姨就让我自己选择去哪个班。我就搬着我的小板凳去每个教室转一圈,看到有相识的孩子在那班上我就坐下,老师们也不管我。我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还很享受这种特权。课堂表现好的孩子会得到小红花,一周表现都很好就会在周六[②]放学的时候得到一朵大红花。不像现在的小红花都是贴纸,那时候的红花都是老师们用铅丝和皱纹纸做的。我也会做,想着可以自己给自己发小红花不用仰仗老师而特意去学的。但实际情况是,如果不是老师们找你帮忙,根本就接触不到做小红花的材料。
游戏时间集中在午睡后,室内的话就是搭积木,那时候常用的积木,是一种花瓣形状的塑料片,花瓣之间的间隙可以互相插起来,组合成更大的花朵,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室外活动会玩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滑滑梯、跳皮筋什么的。这些天天玩的都没什么吸引力,现在想起来还特别怀念的是一个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才能玩的游戏——钓鱼。“鱼”是老师们用废纸板做的,剪成各种鱼的形状,用蜡笔或是水彩上色,然后在鱼嘴上打孔穿上铁丝环。鱼竿是竹枝吊上麻线,然后挂上铁丝做的钩子。玩的时候在地上画两个同心圆,“鱼”都放在中间,“渔夫”们都蹲在外围,老师会在一边计时,规定时间内钓到最多鱼的小朋友就能获得一份奖品。现在市面上也有类似的钓鱼玩具,塑料的小鱼用磁铁钓起来那种,小朋友自己在家也能玩。按理说方便了许多,但总是没有我们小时候玩得那么有趣味。
翻相册的时候还能翻出两三张在幼儿园门口拍的照片。那时候相机可不常见,大家伙儿都抢着想上镜,但又不是人人有机会。我羡慕表姐可以穿着长裙、扎着小辫儿按摄影师的要求在幼儿园门口拾级而上,却不知我蹲在门口幽怨的模样已经被镜头记录。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我又太过兴奋而留下一张颇具动感的影像,拿到手后被大人们取笑像个偷鸡贼。还有一张和表姐勾肩搭背的合影,我脸上也没有笑的表情,大概还是在郁闷为何自己不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穿裙子、梳辫子。照完这次相后不久,表姐就去上小学了。
我对幼儿园的回忆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①] 冠山骆驼:冠山是家附近的一座山,山上并没有什么骆驼。这算是个俗语,用来形容小孩子能吃会长。
[②] 周六:我念幼儿园的时候还是一周六天的工作制,时间也还要转换冬夏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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