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楠:700年前的方孝孺真的超过师傅宋濂?(下)
二
宋濂应朱元璋之征召后,深受朱元璋宠待。朱元璋欲让其参与政务,宋濂却加以拒绝,徐象梅《两浙名贤录》记载云:“濂侍上久,多所陈说,不务文饰,上喜曰:‘卿可参大政。’对曰:‘臣少无他长,徒以文墨议论事上,一旦受职任事不效,负陛下。’”[ 《潜溪录》卷二,第2334页。]宋濂所拒绝的,是任具体的行政职务,并不是一概不参与政务。朱元璋经常召集宋濂讲论,王鏊记载朱元璋与讲论云:“我太祖高皇帝甫得天下,开礼贤馆,与宋濓、刘基、章溢辈日相讲论。”[ 《震泽集》卷二十“讲学篇”,四库全书本。]宋濂与朱元璋所讲论的内容,可能与刘基等人所讲论的不同,可能主要从“道”的方面为朱元璋提供建议,而不涉及到具体事务。郑楷《行状》记朱元璋与宋濂之间事云:“壬寅八月,上召先生及兴国孔克仁讲《春秋左氏传》毕,先生起曰:‘《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是月告归省亲,有白金文绮之赐,且曰:‘卿之诚恳,朕素知之,故有此赐耳。’……先生侍上左右,知无不言,补益甚众……上问帝王之学何书为要,濂请读真德秀《大学衍义》。上览而悦之,令左右大书揭之两庑之壁,时睇观之。尝侍上,语赏赉,先生曰:‘天下以人心为本,苟得人心,帑藏虽竭,无伤也。人心不固,虽有金帛,何补于国耶?’上诏丞相李公善长归江西军中所掠牛于其民,吾牛者官给之,勿取其租。丞相退,上顾先生曰:‘向所言事当乎?’先生对曰:‘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何能独富?捐利于民,实兴邦之要道也。’”[ 《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兼太子赞善大夫致仕潜溪先生宋公行状》,《潜溪录》卷二,第2352-2353页。]宋濂与朱元璋的讲论大概都是如此,都是从“道”方面而言的。
宋濂以“道”辅政,也表现在对太子的教育上。朱元璋定鼎南京后,为了后世江山的稳固,下诏给自己的儿子们选择教官,选择教官的标准之一,就是道德。方孝孺在《送伴读朱君之庆府序》中提到朱元璋为太子及亲王选择教官事,云:“圣天子稽古图治,嘉惠九族,念亲王劝讲辅德之官未备,无以成藩屏之才也。乃二年春三月,诏增立宾辅一人,佐讲读及书各一人,进对皆称名而不臣,坐论道德,用宾师之仪……惟昔太祖髙皇帝以雄才神略,戡定万方,惩前代宗室寡弱之弊,众建支庶,罗列海内。宫室服用下天子一等,朝之大臣虽三公大将军皆趋拜殿庭,以至亲处权宠之隆,古莫与论,何其盛哉!然而诸藩德业可拟古之贤王者,虽间有之,而未之屡见,岂非处尊崇之极,而骄泰易滋,左右之臣,位下势卑,不能矫其失故耶?天子慨然为深长之思,增立辅臣重其职任,俾咸知尊贤取友以成令德,其为宗室谋,可谓远矣。”(《逊志斋集》卷之十四,458)太子关系到国家社稷,对于太子教官的选择尤其重要。朱元璋毫不犹豫地让宋濂去教授太子,此举受到了众人的认可,夏良胜说:“古者辅导太子,必选端良孝弟、博闻有道之士,若祖宗推任宫僚如宋濂、杨士奇、胡俨,及士奇之荐仪智,乃其人矣。君德,治道之本,有由然哉!”[ 《中庸衍义》卷六,四库全书本。]太子乃国家之根基,君德是治道的根本,明人认为宋濂作太子之师,能承担起教授君德这样一个重任。
宋濂以文辞事上,但是又认识到,一味致力于文辞于政治无补:“予也不敏,以荒唐之资,操偏迫之行,虽自汉魏至于近代,凡数百家之诗无不研穷其旨趣,揣摩其声律,秋发被肩,卒不能闯其阃奥,而补于政治。”[ 《清啸后稿序》,《銮坡前集》卷之七,第490页。]因此,宋濂最终以道学家自任,不担任具体行政职事,不参与重大政事,亦不以文人示人,而是以道学家示人。
宋濂对自己政治道路的选择,是基于对自己的正确认识。宋濂知道自己没有世人或政客那般滑巧:“世之人,舌长且圆,捷若转丸,恣谈极吐,如河出昆仑而东注;适宜中理,如斧斫木,炭就火,猱援木以升,兔走圹而攫之以鹘也。其巧于言也如此,余则不能。”不能巧于言,又不识“机”:“人问以机,谢以不知;人示以秘,瞪目顾视,莫达其旨;人之所嘉,余纵欲语,舌大如杵,不可以举,闻人之言,汗流颡泚;人之所讳,余不能止,开口一发,正触禁忌,人皆骇笑,余不知耻。余言之拙,海内无二。他人有识,洞察纤微,揭首知尾,问白意缁;未入其庭,已觇其形;始瞷其貌,已尽其肺肝,而究其缊奥。福来荧荧,出身以承;祸方默默,预防而避匿,其巧于识也如此。余梦梦不知,愦愦无所思。人之笑吾,吾以为喜;人之怒吾,吾径情而直趍。网罗当前,吾以为织丝;虎豹在后,吾以为犬狸。吾识之拙,当为举世师。此二者,乃吾所大拙。其余痴经戅纬,错综纷披,良、平不能策其数,游、夏不能述以辞,德敬岂有之乎?”不过,宋濂有自己所擅长的事情,就是在文辞方面超越常人:“圣人既没,千载至今,道存于经,岳海崇深,茫乎无涯,窅乎无途。众人游其外而不得其内,舐其肤而不味其腴。吾则搜摩刮剔,视其轨而足其迹,入孔孟之庭而承其颜色,斯不谓之巧不可也。生民之叙,有政有纪,离为六府,合为三事,周公既亡,本摧末弊,秦刻汉驳,而世以不治。吾握其要而举之,爬瘍择类,取巨捐细,德修政举,礼成乐备,广厦细旃,每资之以献替。”所谓不拙者,就是自己能体会圣人之道,能为君主指明治政之根本。宋濂对“巧”与“拙”有与常人不同的认识,说:“盖人有所拙者,必有所巧;有所巧者,必有所拙。拙于今,必巧于古;拙于诈,必巧于智;拙于人者,必巧于天。苏、张巧于言,而拙于道;孟子拙于遇合,而巧于为圣人之徒。晁错号称智囊,而拙于谋身;万石君拙于言语,而为汉名臣。” [ 《拙庵记》,《朝京稿》卷之三,1693-1694页。]宋濂所期望于自己的,就是能以道学家的面目,为君主和国家制定发展的根本。因此,宋濂一以“道”事朱元璋,而非参与到具体政务中区。宋濂对自己的正确认识和参与政事的这种选择,应该说是极为正确的,使自己能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全身而退,若不是儿子和孙子卷入胡惟庸案中,宋濂可能就会全始全终而非死于流徙途中了。
方孝孺同样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在《与苏先生》书中云:“孝孺无所能解,特以尝出太史公门下,谬为当世所推。然揣索其中,实无可恃者。平居好议古今,称说政教,不自愧耻。及涉世日久,年齿日长大,追览前作,深自悔其不然。近亦欲针砭攻治,去所甚病,求古圣贤所用心者而学之。……上之不能出奇策,为生民国家辅无穷之业,下之不足与荷殳执戟,捍封疆,清徼塞,宣爪牙之用。”(《逊志斋集》卷之九,276)方孝孺亦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上不能出奇策,下不能为爪牙之用。与宋濂稍有不同的是,方孝孺积极参与到具体政事中。如前所述,在靖难之役中,方孝孺积极为建文帝出谋划策。不过,这些策略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尤其是最后不能建文帝弃城,让建文帝死社稷,使得建文帝在南京城破后自焚而死。当然,正如有人所评论的那样,方孝孺主要是以“道”辅政,在前些章节对方孝孺的政治思想的叙述中,如方孝孺按照《周礼》更定官制、实行井田制、坚持正统观等方面,就是他以“道”辅政的具体表现,这又是与宋濂相同的地方。综合起来说,方孝孺与宋濂之间,相同是主要的。在方孝孺的心中,对宋濂相当敬重,在《与郑叔度八首》书中,言从宋濂学之后方知学之道大:“求学者,舍婺无所往,故至于足下之乡,学于太史公,而后知为学之道大也。闻太史公之言,而后知天下之巨人也。”(《逊志斋集》卷之十,312)又在《传经斋记》中再次提到说:“某少则嗜学,窃有志于斯道……近年始就太史公学于浦阳,然后知经之道为大,而唐虞之治不难致也。知古今之无二法,而世之言学者,果不足以为学也。盖太史公受诸经于闻人君梦吉、吴莱先生、黄文献公溍,出而侍从帷幄,辅导储后。虽未尝得佐治之位,以尽其设施,然所陈说,皆二帝三王之道,其功徳阴被乎生民者厚矣。及致其事,而居于家,以开淑来者为志。虽某之鄙陋,亦得与闻斯道。微之于性命之理,明之于礼乐刑政之要,茍有得者,无不以言。”(《逊志斋集》卷之十六,509-510)从学于宋濂,方孝孺也是为了继承和发扬自己先人之志:“某少不通于诸事,惟于学问常若有阴督而黙相之者。先人之亡,宗族老人皆惩前事,劝其辍业。某重叹先人功名既不显于天下,苟又无人继而扬之于来世,岂先人所望哉!故益刻心励行,从学于太史公。鄙陋之私盖将以有为也,而未敢必其能成否。”(《寄徐教授》,《逊志斋集》卷之九,286)从学于宋濂之后,方孝孺终生视自己为“濳溪先生之门人”,并“不敢复言他师。”(《上范先生》,《逊志斋集》卷之九,282)由此可见,方孝孺对宋濂的学术、为人和道德品质非常钦佩。
方孝孺文名亦很盛,从僧道衍称之为“读书种子”之语中就可知。与宋濂一样,方孝孺亦不以文人自任,而以道学家自任。在《与郑叔度》书之二中说:“从总角辄自誓惩,以为虽不易至孔子之堂奥,而颜、孟之事皆在所愿学者,苟循其路而望其庐,乌有不至哉。复以欲知古人之道,必识古人文字,故时习章句。凡有所感触,亦间发之,其意在明斯道,非为文也。而吾子猥誉其文为可观,此仆之所深惧,而不敢居者也。虽然,吾子见其可而称之,乃爱仆之至,而乐其有所成名,岂有过哉?顾失者仆耳。仆奉先人之遗体二十有二年,学虽未至,而知其味者亦已数年矣。而身不能由之,口不能以告,乃徒假纸笔为事,宜乎吾子之以文称我也。仆今而后,其知过乎!夫人不生则止,生而不能使君如唐虞,致身如伊周,宣天地之精,正生民之纪;次之不能淑一世之风俗,揭斯道于无极,而窃取于文字间,受訾被垢,加以文士之号,不亦羞圣贤,负七尺之躯哉!”(《逊志斋集》卷之十,313-314)无论从语气、内容,还是所言自己学习之经历、所存之抱负与志向,与宋濂是何其相像!在《传经斋记》中再次指出专攻文辞而不重“道”无益于“世之治”:“世之称治者二帝三王而已,其详不可得而知。宏纲大法所以相传而不泯者,惟群经之存是赖。然安在其不泯也?经者治天下之具也,岂直文辞云尔哉。自秦火之余,老儒硕生补缉扶卫,专门殊轨,授诸其徒。所从事者止乎训解辨义,至于补世善俗之道蔑如也,由是世之君臣指经为浮言,而英才雄辨之士顾弃去不业,而一攻乎文辞之学。帝王之道颓然坠地,而生民亦大困矣!呜呼!圣人之经岂固如是乎?如是者,非经之失也,传之者无其师,受道者非其人也。”方孝孺正是通过宋濂的教导,知道京乃“道”之所在:“经之无用于世者二千余年矣,某窃尝痛焉。苟知之而不得用于世者,天也;身尊显而不以行者,不仁也;谓时君不能行者,不忠也;谓斯民不可以道化者,至愚也;谓诸经为不足法者,不知为学者也。某既幸知之矣。”(《逊志斋集》卷之十六,509-510)因此,方孝孺一生中都把宋濂当做自己学习的标杆。
方孝孺对师道非常重视,在《题许士修诗集后》文中论师道之重要说:“师道之重,古之君子以之参乎君父之间。盖以人之有身,非父则莫能生,非君则莫能养。父既生之,君有以养之,而不闻道德礼义之教,虽苟生于世,不若无生之为愈也。是以于人为特重,视夫至尊至亲之恩靡不及焉。洙泗门人视孔子犹父,及既没三年,犹哭失声,或筑室独居而不忍去,此与唐虞之世,如丧考妣者何异?”生之者父,养之者君,而教之者师。无师教则人不知道德礼义,古之道视师犹父,而后世道德沦废,师道亦沦废:“自道丧俗偷,伦理废薄,而师弟子之义尤阙,生无就养之礼,死无为丧之制,甚者雠疾其师,乘势折辱,以快其忿。”这种师道的沦丧,方孝孺认为不是民性今不如古,而是教者非其道,学者亦非其才:“岂皆民性之不逮古哉?教者非其道,受学者非其才故也。”假如师知教之道,学者知所以为学,则师生“有不相亲爱者邪?”(卷之十八,615)讲师道之重的还有《过宁陵县学》诗,云:“师道古所重,义与君父同。自从东汉来,节行著高风。系理或诉寃,死请代以躬。收葬与抚孤,恳恻贯苍穹。”(卷之二十三,780)在方孝孺眼里,宋濂就是一位合格的老师,在《濳溪先生像赞二首》中称赞宋濂说:“星斗之文,江海之量,优游玉堂,为天下望。名不系乎宠辱,心无与乎得丧。世何幸而见之,当求其似于三代之英,汉唐之上也。”宋濂犹如三代之士,超乎汉唐之上。为什么这样评价呢?《像赞》中接着说:“道术可以化天下,而遇合则安乎命也,该博可以贯万世,而是非不违乎圣也。无求于利达,故金门玉堂而不以为荣,无取于患难,故遐陬绝域而中心未尝病也。卓然间气之挺出,粹然穷理而尽性也。事功言语传于世者,乃其绪余,而其所存之深所守之正,挠之而不倚,挹之而不罄也。是盖将友千古之豪杰,待知己于后世,而非适意于俄顷也。彼外物之往来,何足以累其大全,而吾犹冀天道之终定也。”(卷之十九,636)即,宋濂所教学者乃为“道术”,道术可以化天下;因为重道术,宋濂之传于世之卓著事功,反而成为“绪余”。
宋濂中“道术”的教育思想,与方孝孺的教育理念是一致的,方孝孺有《明教》文,论教说:“天下非无才也,聚数万之人,养之十余年,而未见有一人可称者,养之无其渐,而教之无其法也。古之善育才者,岂能益人以艺,增人以智哉?为之之具素备,能使人以不成才为病,不若人为耻,各思勉为君子而不可止也。故自其少时居于闾族,而闾胥族师不责之以敬敏任恤,则责之以孝弟姻睦,其本固已美矣及。其渐升于太学,求之以六德以观其内,试之以六艺以观其外。行完而德备,艺成而器良,然后措之于用,盖其详且慎也如此。……为治者不患乎无才,而患乎聚天下之才而不能教,用天下之才而不能择。教之而能成其德,用之而能不违其器,则才何可胜用哉!”(卷之三,85、87)即是说,教人以艺,增人以智,并不是善育才者,“教之而能成其德,用之而能不违其器”,才是真正的善育才者。从这方面来说,可以说宋濂与方孝孺的认识一致,更可以说方孝孺是受到宋濂的影响。
方孝孺多次提到对宋濂对自己的影响。在《赠郭士渊序》中,说宋濂之文能伸天地之气:“天地有至神之气,日月得之以明,星辰得之以昭,雷霆得之以发声,霞云电火得之以流形,草木之秀者得之以华实,鸟兽之瑞者得之以为声音毛质。或鶱而飞,或妥而行,或五色绚耀而八音和鸣,非是气孰能使之哉?山以是而不动,水以是而不息,有时而崩隤溢涸者,是气滞而不行,郁而不通也。惟人者,莫不得是气,而鲜得其纯,得其至纯者圣人,养而至于纯者贤者也。是气也,养之以其道,上之和阴阳,下之育庶类。以治天下则均,以事鬼神则格,以行三军则胜。其事君则忠,临下则仁,居乎富贵而不骄,处乎患难而不慑,施诸政事秩乎其理也。发诸文章焕乎其达也。立乎朝廷,则近怀而远服,百王畏而四夷恐,豺虎蛇枭遁迹而深逝,凤鸟来而麟龟出。……二帝三王之盛,是气伸而在上,故政教修而礼乐作。及周之衰,是气屈而在下,无所于用,则为孔子之《春秋》、《易》、《礼》,以诛暴乱,范伦纪。其后孟子得是气,说东方诸侯,辅以致治,而不能用,则着为七篇之书,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谓是乎?秦汉以降,是气分而不全,赋于人,或得之而不善养,或善养而不遭乎时。汉文帝、唐太宗尝用之以致治,诸葛亮尝用之以诛篡贼,韩愈尝用之以辟佛老,他若董仲舒、贾谊、司马迁、扬雄皆用之成一家言,虽不及于古,其屈而在下则一也。至宋,人君能以道德作海内之气,故周、程、张、邵、朱子皆以是闲孔孟之道,幽者使之明,郁者使之宣,辟邪说而驱之,完群经于既坏。而司马光亦以是更弊法,欧阳修、苏轼亦以是变诡僻险怪之文。其后文天祥复以是不屈,使怀贰之臣凛知礼义之可畏。是气之有益于世也,大哉!信乎不可不作是气也。今天下承祸乱之余,伸而在上,发是气于文章者太史公而已。继公而复古之道者,吾不知其谁也。”(《逊志斋集》卷之十四,451-452)天地之气,万物得之而生生不息,人得之则为圣贤,君得之则能治政治国。实质上,方孝孺这里所说的这个天地之气,就是圣贤之道。元末明初时,能得此天地之气,即能伸圣贤之道者只有宋濂了。宋濂将天地之气或圣贤之道用于政事,就是以“道”辅政,方孝孺说:“可名之功,众人知之,难名之功,君子知之,至于不见其功而天下阴受其利者,此非圣贤之徒不能知也。……当元之衰,国朝之始兴也,地大兵强,据名号以雄视中国者十余人,皆莫能得士,太祖髙皇帝定都金陵,独能聘致太史金华公而宾礼之。公始见上,上问以取天下大计,公以不杀对,上甚喜,俾授太子经。每询以治道,公未尝不以仁义为言。是时群雄多嗜杀好货,独上御军有法,命将征讨,戒以勿杀。所至民欢乐之,识者已谓天下不足平。及海内平定,上方稽古,以新一代之耳目,正彛伦,复衣冠,制礼乐,立学校,凡先王之典多讲行之。而太史公实与其事,在翰林为学士,中尝为国子司业,晚为承旨,先后二十年,以道德辅导。皇太子圣德,宽大仁明,而天下归心爱戴,称颂洋洋者,公之功居多。”(《宋学士续文粹序》,《逊志斋集》卷之十二,395)方孝孺认为,朱元璋能取得天下,就是因为宾礼宋濂。
如上文所言,宋濂不仅是方孝孺的发现者,而且是真正能理解方孝孺的人。方孝孺从按照《周礼》更定官制到实行井田制,是对在明初兴复周制有一套系统、完整的构想,勾画这种构想的目的,还是为了能使明朝行仁义之政,民风纯朴和谐,人民能安居乐业,相救相恤。除此之外,方孝孺的政治思想还表现在诸如正统论等方面。但是不管是以《周礼》建设明初社会的政治理想,还是以正统论是非的政治思想,都受到了时人的横议,以为是迂腐而不可在当今之时行之。不过,对于方孝孺的这些见解,亦有支持者。在支持者当中,最主要的就是宋濂。在第一部分所引文献中,提到宋濂对方孝孺的赞赏和支持,方孝孺在著述中亦多次提到宋濂对他的支持与信任,如《后正统论跋》一文中云:“自予为此文,未尝出以示人。人之闻此言者,咸訾笑予,以为狂,或阴诋诟之。其谓然者,独予师太史公与金华胡公翰而已。天下之人若二公者少,而执偏私之见者常多,予之言何恃而立于世哉!然二公者,天下之贤而知道者也。文章言论惟知道之人能传,而偏私者无闻焉。二公既信予,则后世之贤者,其有不信者乎?吾之言其有所恃矣。或称古今人不同,所见亦异,又安知其果足恃哉?抑吾闻道之在人,不以古今而有二。后有同予所得者,必将有取于斯也。有取无取不足较,予拳拳之心为天下生民虑。”(《逊志斋集》卷之二,60;四部从刊本)从这段话中,可知当时能理解和支持方孝孺的只有宋濂和胡翰两个人而已,其他皆以为狂。此外,王祎之子王绅也是一个支持者:“圣贤任道之心虽一,而行道之势则不同。伊尹周公得志而见于功业,孔子孟子不得时而托于空言。其事虽殊,要其归则一也。后之学者不察其心,而离于二端。专功业者则诋立言者为空文,务立言者则谓必藉是以明道。传习之久,而弊愈甚。于乎,世有不惑于众人,而致力行之功者,其殆有志于圣贤者欤!天台方君希直,负精纯之资,修端洁之行,考其学术,皆非流俗所可及。其言功业,则以伊周为准,语道德,则以孔孟为宗。会其通而不泥于一,志乎大而不局于小、实有志于圣贤者也。”(《逊志斋集序》,《逊志斋集》卷首)据此可论,如宋濂等人的理解和建文帝的支持,是方孝孺践行其政治理想的动力源泉之所在。
洪武十三年(1380)冬,因为仲子宋璲与长孙宋慎卷入胡惟庸案,宋濂亦受到牵连,全家被逮入狱。同年十二月,宋璲与宋慎被杀,宋濂受到马皇后的庇护:“学士宋濂坐孙慎罪,逮至,论死,后谏曰:‘民家为子弟延师,尚以礼全终始,况天子乎!且濂家居不知情。’帝不听,会后侍帝食,不御酒食肉,帝问故,对曰:‘妾为宋先生作福事也。’帝恻然投箸起,明日赦濂,安置茂州。”[ 《明史》卷一百十三“高皇后”。]在去茂州途中,行至夔州病倒,于洪武十四年五月去世。宋濂逝后,方孝孺作悼诗,力辨其冤:“隆替存恒期,含生㑹当尽。独遭诬枉构,既往有余愍。哀彼草昧初,遗黎困戈盾。英雄逞割据,未暇分牡牝。公来作蓍龟,王略见封畛。上为宗社镇,下为邦国准。旗常揭日月,钟磬罗簴簨。讽谏陆贾多,制作张华敏。格天诚密运,恤物涕潜陨。气回穷冬温,力导大川引。竭忠职调护,垂老辞疾疢。谓可乐桑榆,相从拾芝菌。安知事乖谬,玄造独何忍。颠顿万里行,流离阖门殒。所余已无几,犹受饥冻窘。自顾受深知,无能效赒赈。是非属公议,不以穷达泯。终古仰大名,昭回配箕轸。纷纷荣辱论,百世同一哂。三叹秋风前,目送高飞隼。”(《奉怀太史公用尽字韵》,《逊志斋集》卷二十三,790)本诗以抒发宋濂之功为基调,感叹其最终却落得个死于流徙途中的结局,表达出方孝孺为宋濂辩诬与伸冤的良苦用心。在写给好友苏平仲的信中,方孝孺再次给宋濂辩诬:“吾太史公远宗孔孟以为学,高视雄通而有余。其著书其制行,其事君行道,固已暴于四方,而信于当时,传于蛮夷之国,而诵于缙绅当世。虽未有发明之者,亦无害其不朽也,决矣。第其末年,遭罹飞语,一子一孙死于祸,而家迁身放,卒于异乡。倘不得有道而能言者白其本心,告之万世,暧昧之谤,人将憾之。非特忠贤受抑于无穷,且俾圣朝有知人未明之损,岂细故哉!宜乎执事有意于图之也。千载之间,士之蒙诬受诳者何限,远则司马子长以言语被刑,蔡邕以慨叹受戮,近则程叔子有贪黩之谤,涑水公遭奸党之名,其他挤于险诐之人,污于朋党之论,生不得诉冤于朝,殁不得返葬于里者,不可胜计。然其心迹卒光明于后世者,赖有明士端人断以天下之公是非,而不惑于流俗一时之私意。大者辩其诬于史策,小者表阡铭墓,以示将来。是以士有就死而不恨,挫抑而愈光,以有人发扬于后也。”(《与苏先生》,《逊志斋集》卷之九,279)
方孝孺还作有《祭太史公迁葬文》、《祭太史公七首》等文,抒发对宋濂的感念。在写给其他人的书信、文章中,屡屡提到宋濂对其之教诲,情感之真,无半点掩饰、扭捏与作态。甚至每旬都能梦到宋濂一次,在《与郑叔度》书之五中说:“独于太史公倾没,而予有不可究知者,每一兴言,悲恒不能自已。梦寐率旬日一见,见辄不异在经席时。计公之神灵,充贯宇宙,决不泯没,其可以与天壤相敝者,尚不待文字而传。”(《逊志斋集》卷之十,320)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得出,宋濂与方孝孺师生二人,可谓相知又相惜。二人的师生情谊,成为了千古佳话。
三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到,宋濂与方孝孺师生二人之命运是何其相同,二人都坚持“道”,以“道”辅政;二人都落得了不幸的结局,一死于流徙之中,一被诛十族。不过在政治态度方面,二人还是有一些区别。这个差别,就是在明初极度的君权专制下,二人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宋濂是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方孝孺则宁死不屈,最终殉道而死。
如上文所言,宋濂对朝廷事务的参与,主要是从“道”的方面给朱元璋提出建议。朱元璋曾对大臣们讲论黄石公的《三略》,宋濂说:“《尚书》二典三谟,帝王大经大法具载,愿皇上讲明是书,心学复传矣。”在战事紧张之际,讨论兵书战策乃时之急务,而宋濂则要朱元璋去讲论《尚书》。可以想象,听到宋濂说出这样的话,朱元璋肯定会疑惑地盯着宋濂,脸上会流露出奇怪的表情。宋濂的这些话,对于朱元璋来说,听起来过于迂腐,所以对宋濂说:“朕非不知典、谟为帝王大道,顾《三略》为今日攻取急务尔。”[ 《殿阁词林记》卷四。]在攻伐之际,确实谈谈兵书比谈谈《尚书》要紧要的多。以讲道为务的宋濂,实际上在朱元璋在内心中只是一个文人:“时御史台具狱,令词臣覆谳,(桂)彦良所论释者数十人。迁晋王府右傅,帝亲为文赐之,彦良入谢,帝曰:‘江南大儒惟卿一人。’对曰:‘臣不如宋濓、刘基。’帝曰:‘濂文人耳,基峻隘不如卿也。’”[ 《明史》卷一百三十七桂彦良传;又见《明儒言行录》卷一,四库全书本。]
宋濂能对自己在政治上正确定位,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显示出了他小心谨慎、明哲保身的心态。朱元璋建立了高度集中的专制皇权,并设立锦衣卫等机构监视、侦查臣僚的言行,一旦发现臣僚们有不当的言行,有可能立刻处以全家抄斩的惩罚。朝臣们每天战战兢兢,生活在恐惧之中。如当时参与编纂《孟子节文》的钱宰,一天下朝后回到家,兴之所至,随口吟了一首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叶盛:《水东日记摘抄》二,中华书局1991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结果第二天上朝时,朱元璋一见到他的面,就说你昨晚吟的诗很好,只是我没有“嫌”你,把“嫌”字改为“忧”字比较好。钱宰听了,惊吓得面如土色。宋濂虽为太子之师,仍在朱元璋的监控范围之中,《明史》本传载云:“(宋濂)尝与客饮,帝密使人侦视。翼日,问濂昨饮酒否,坐客为谁,馔何物。”宋濂“具以实对”,朱元璋笑着说,确如你所说,“卿不朕欺。”[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可以想见宋濂听到朱元璋这番话后的表情,也可以想象宋濂当时内心的感受。
在朱元璋的监控之下,朝臣们都小心翼翼,言行谨慎,尽量不被朱元璋抓住把柄,引起他的猜忌。宋濂拒绝任职,不参与政事,是保全自己的一种正确做法。宋濂在言行上的谨慎,在朝臣中是出名的,作为太子之师,出入皇宫,可是他对外从不议论皇宫内的事情,“所居室,署曰‘温树’。客问禁中语,即指示之。”朱元璋有时向他询问对大臣的看法,宋濂之说好话:“善者与臣友,臣知之;其不善者,不能知也。”宋濂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作《磨兜坚箴》时刻提醒自己,云:“昔李侍朗敦立尝揭‘磨兜坚’三字于坐隅。磨兜坚者,古之慎言人也。其善于自防者哉。金华宋濂为著箴曰:‘磨兜坚,慎勿言。口为祸门,昔人之云。磨兜坚,人各有心,山高海深。磨兜坚,高不知极,深不可侧。磨兜坚,言出诸口,祸随其后。磨兜坚,钟鼓之声,因叩而鸣。磨兜坚,不叩而鸣,必骇众听。磨兜坚,惟口之则,守之以黙。守之以默,是曰玄德。磨兜坚,磨兜坚,慎勿言。’”[ 《宋学士先生文集辑补》,第1999页。又见《南村辍耕录》卷三十。]这其实是明初官员们的集体心态。由于行事谨慎,时间久了,宋濂得了个“官内庭久,未尝讦人过”的声誉。朱元璋称赞宋濂不仅是君子而且是贤臣:“朕闻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其次为君子。宋景濓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贤臣,一个韬光养晦的文人,最终没有逃脱了灾祸。因为儿子和长孙卷入胡惟庸案而受到牵连,死于流徙途中。
与宋濂小心谨慎、韬光养晦不同,方孝孺则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屈服于明成祖朱棣的淫威,成为了千古绝唱。
方孝孺最为明初的“读书种子”,在朱元璋时就已经名声很大了。朱元璋也很赏识方孝孺,却不任用他,说“今非用孝孺时,”(《明史》卷一百五十本传)将他送到蜀王府中,为蜀世子师。建文帝即位后,召方孝孺为翰林侍讲,国家大事皆向其咨询。建文帝好读书,碰到有疑问的地方,就让方孝孺为之讲解。时修《太祖实录》,以方孝孺为总裁官。方孝孺善属文,燕王起事后,朝廷所出之诏檄皆出其手。
靖难之役中,方孝孺为建文帝出谋划策,颇为尽力。他的言策保存在《明史》本传中,分析靖难之役中方孝孺为建文帝所上之言,虽有可取之处,如离间朱高煦与世子朱高炽之策,若朱高炽没有将书信直接送给朱棣的话,离间计有可能发挥作用。但大多为书生意气,尤其是在南京明显难守的情况下,要求建文帝死社稷,实在是不明智之举。当时在南京之外的各地,仍然有大批的军队,建文帝离开南京,重整军队,再图兴复也不是没有可能。建文帝最终也听从了方孝孺的意见,留在南京,结果被焚而死。
实事求是地说,方孝孺确非乱世中的辅弼之才,他的过人之处主要表现在气节上,这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叙述的很清楚。方孝孺能被诛十族而不为朱棣草即位诏书,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与宋濂小心避祸、明哲保身的处世做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此,后人在赞叹方孝孺坚贞不屈、嘉赏二人师生情谊之深的同时,也对二人进行了比较评价。很多人认为方孝孺超出宋濂之上。如郁衮《方孝孺》中说:“在宋濂门为高弟子,从濂后每私居念及,或见其手迹,或对客谈及濂事,辄涕泣。既官汉中,其家不能存,言于蜀王厚抚恤之。墓在夔,每舟次夔,必往祭墓下,恸哭移时乃去。在建文时,羽仪斯文,隐然为当世重。以蜀王尝赐号正学斋,世号正学先生。所著有《逊志斋集》三十八卷。《大易枝辞》、《周礼考次》、《武王戒书注》、《帝王基命录》、《文统》、《宋史要言》诸书皆逸不传。孝孺文章似宋苏轼,雄迈奔放,沛然若狂流倒峡而气不可遏。发为论著,酿粹都郁,虽博极群书,而根据六经,宪章孔、孟,宋程、朱以前无有也。濂尝推之,谓欧阳少师、苏长公姑置勿论,自余诸子与之角逐文艺之场,未知孰为后先。其后李贤亦称孝孺师景濂,议论波澜,类东坡之才,而忠义之气,凛然不可犯,景濂不能及,世以为知言。”[ 《逊志斋外集》,第126页。]这是言在忠义之气上超出宋濂。明人张弼《书方正学<逊志斋集>后》云:“二十年前,瑞安杨元霁知吾华亭,尝出方先生《逊志斋稿》见示,乃录本也。且道先生大节颇详,谨读而妄书其后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宇宙之间,仅见此老。’……三代而下,可考其详者,大节或有之,所养所学,恐未逮乎!当时有以欧、苏拟之者,宜其弗屑也。我朝以宋潜溪、杨东里为文章称首,然恐亦不当出其右乎!呜呼,以文章家目之,殆非先生之知己也。”[ 《逊志斋外集》,第171页。]这是言在文字上超出宋濂。仔细品评这段话的含义,似乎正是方孝孺有守死善道之节,才有超出宋濂、杨士奇等人之文,实际上主要也是指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