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孽子》白先勇
◆ 1 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地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影子,开始狂热地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魔。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 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巷堂,巷堂到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幽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地传了过来。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的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地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丁。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地凹了进去,颧骨嶙峋地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淤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像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地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地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什么?’——”母亲嗤嗤地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地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指。“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脱我这只金戒指。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是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怕别人看见,会抢走似的。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然颤巍巍地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粗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 她皱起眉头,咂了咂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地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母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变得酸楚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淤血,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母亲呆呆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地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地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了我的手,僵直直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地指着我,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亲那双深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瘦削的脸,扭曲起来,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地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地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地传了过来。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的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地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丁。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地凹了进去,颧骨嶙峋地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淤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像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地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地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什么?’——”母亲嗤嗤地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像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射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是头一次进来吧?”郭老朝我点了点头,笑叹道,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不用紧张,这里都是咱们同路人。你们一个个迟早总会飞到这个老窝里来的。我就是这里的老园丁,这里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们来了,先要向我报到的。喏,你瞧……” 少年斜靠在一条陋巷巷口的一堵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瘤瘤地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郭老的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蛛网似的。“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 16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嗯?”“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是匈奴吧?”吴敏笑了起来。“匈奴王叫什么来着?”“叫单于。”“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吴敏追上来,气吁吁地问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我们逐兔子!”我叫道。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
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风筝,载浮载沉地飘摇起来。 跌伤了的柿。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地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冥中,还微微地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其他几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小弟,把你的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入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熏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为风大,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熏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妈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了我和弟娃一块儿去,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我去探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畏惧和惊惶。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漂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屹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地抖动着。 风刮进巷子,发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更荒凉,而且急乱。 忿怒悲愤 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 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像一团火。” ◆ 1 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癫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掩盖下去。 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燿燿发光,照得弟娃两筒玉白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丽月把安乐乡称作“水晶宫”,她说我们这些“玻璃货”都升了格,涨了价,变成“水晶玻璃”了。 ◆ 16 吴敏赶忙挣脱小玉,把他那只受过伤的左手藏到桌子下面去。“吴敏,你让我看看。”傅老爷子突然向吴敏伸出了他的手。“不要了,老爷子,很难看么。”吴敏一脸通红望着傅老爷子乞求道。“不要紧的,我来瞧一瞧。”傅老爷子放柔了声音。吴敏十分无奈,只得把手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傅老爷子握住吴敏那只割伤过的手腕,端详了半晌,腕上那道刀痕,在灯下犹自发着鲜红的亮光。傅老爷子突然将自己左腕上戴着的一只手表褪下来,套到吴敏的手上。“老爷子——”吴敏大概有点惊呆了,戴上了表的左手悬在空中,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戴上这只表,手上的疤便看不见了。”傅老爷子拍拍吴敏的肩膀说道,手表那条不锈钢弹簧表带正好将手腕上那道寸把长的伤痕遮掉。“谢谢老爷子。”吴敏收回了手,低声谢道,右手不停地抚弄起左腕上那只表来。 ◆ 1 阿青,比起这些东洋鸟儿来,咱们几个人算是很规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