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萧伯纳的另一位圣女贞德
萧伯纳的另一位圣女贞德
作者:斯坦利·温特劳布
阿拉伯的劳伦斯竟然会和萧伯纳构思的圣女贞德有什么关系吗?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对史料的研究显示出两者间的一些明显联系。有些戏剧是灵光乍现的产物,另一些则被酝酿了十年或更久,等待促使它们诞生的意外或经历,萧的《圣女贞德》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现代例证。《圣女贞德》的构思可以远溯到1913年萧造访被他称为“让娜·达克”(译注:即贞德)的国度。他从奥尔良给帕克里克·坎贝尔夫人写了很多带图画的明信片(她即将在《匹克梅梁》中扮演伊莉莎)。在其中一枚的背面他就贞德做了以下预言:
终有一天我要写一部贞德戏,从扫净她殉道后的灰烬和橘子皮开始,跟着她到达天堂。因为背叛贞德的罪行里英国人也有份,上帝要让他们下地狱,但贞德拿出一截烧焦的木棍打断了审判。“这是什么?一根香烟?”上帝问道。“不,”她回答说,“在我走向火刑柱时,一个普通英国士兵把两根木棍缠成十字架递给我,这是它烧剩下的部分,他们甚至不愿意给我一个耶稣受难像。那些爵爷和主教太软弱,抵抗不了魔鬼,您不能因为那群可怜又怯懦的流氓而诅咒这位士兵所代表的英格兰老百姓。” 这位士兵是整个故事里唯一能挽回形象的角色。英国文学对贞德不屑一顾,除了亨利六世的微不足道的诽谤外别无它物,必须有人来拯救这丢人的局面(按惯例由一个爱尔兰人实现),我想在戏里写一出伏尔泰和莎士比亚为了躲避贞德,顺着天堂的边路偷偷溜走的场景……(原注1)
整整十年之后,萧在创作圣女贞德的戏剧时,往挖苦的跋中加入了图画明信片上提过的一幕。不过,根据已被证实的传言,他的夫人和友人西德尼·科克雷尔费了好多功夫才让他动笔。他们对主题提出建议,给他提供相关书籍,把它们摆在家里的显眼位置,直到他着手创作。但即便这是真的,人们也忽略了一个事实:1920年5月16日,教廷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为贞德举行的封圣仪式被大肆宣传,在此之前,无论有多少本被巧妙安放的书籍,都没法唤醒萧的记忆,促使他构思为整出戏奠定基础的冷嘲热讽的尾声。人们更没注意到另一部恰好出现在萧面前的著作,以及1922年他和T·E·劳伦斯因此结缘的结果。萧在那一年晚些时候写道:“……如果我的剧作生涯还没结束,也许我会把你写进一部戏里。”当时,萧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把劳伦斯写进剧中,甚至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再创作一部新剧,他已经66岁,感到笔枯词穷,灵感匮乏。

就像我在《小兵萧与大师萧》(1963年于纽约和伦敦出版)中描述的,前上校劳伦斯成了萧伯纳夫妇的密友——几乎如同义子——不久之后,劳伦斯不仅把尚未出版的沙漠战役亲历记借给他们阅读(随后又请萧伯纳斧正),还在1923年3月借用他们的姓氏“萧”加入军队,成为一名小兵。与此同时,萧伯纳开始研究和起草他的舞台战记,故事中的军事指挥官甚至比劳伦斯更加离经叛道,劳伦斯的《智慧七柱》近在咫尺,在诸多醒目的方面犹如一部现代贞德的编年史。
萧伯纳在1923年间起草和完成了《圣女贞德》,他常常会向那一年里拜访阿约特·圣·劳伦斯的客人们仰慕地展示劳伦斯的史诗作品,或就此发表长篇大论,更习惯的做法则是从他正在创作的戏剧里选一段朗读。比如比阿特丽斯·韦布就把她和西德尼受到的双重款待及时记录在日记中。此时的萧伯纳忙于《圣女贞德》的试读会和演出计划,无瑕看完《七柱》。但零敲碎打的翻阅和夏洛特(译注:萧伯纳夫人)对此书的狂热传道都没有磨灭剧作家的热情,其中的关键原因正是他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文学价值。那年萧在阿约特的时候,利用冬春两季晚间的短暂闲暇阅读《七柱》,《七柱》的牛津版本(以印刷报纸的方式印了五个副本)体积庞大,无法随身带进火车车厢里翻阅(他最爱的做法)。4月中旬他真正着手写作《圣女贞德》时,只读过40页《七柱》,但即使没有夫人的赞颂,他也确信劳伦斯写出了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品之一。耐心等待萧的副本的西德尼·科克雷尔被一纸通知告知萧伯纳要把那本书的每一寸角落都读完才肯松手。
5月,叶芝的好友格雷戈里夫人在萧家逗留数日,把所有生活细节都仔细写进日记中。它们记录了当时劳伦斯的个性和萧对贞德的构想之间的重要联系:
1923年5月19日,乘火车抵达阿约特…… G·B·S(译注:即萧伯纳)开车接我到他家,谈论起他的圣女贞德剧。 他没读过马克·吐温,生怕被他影响。他读过一些阿纳托尔·弗朗斯,正在阅读前些年出版的庭审记录。他不像马克那样把贞德理想化,他替教廷辩护:“它没有折磨她。”我想他对英国士兵有些好感。他告诉我他觉得曾在美索不达米亚战斗的劳伦斯不同寻常,他们已经见过面了:一个小个子,现在已从指挥线上退下成了一名小兵,写了一本了不起的书,用莱诺铸排机印了五本副本,借给他其中之一。“它将是世上的伟大著作之一。他描写了每寸草叶、花朵和毒虫,所有的战斗和土耳其人犯下的骇人罪行,以及他和同伴们的可怕复仇。他不像戈登那样怀有宗教使命感,但宗教一定感染了他的天性。他的哥哥要么是远赴中国的传教士,要么是想成为那样的人,他的母亲也有同样的愿望。”劳伦斯认为(G·B·S听说)他们一家都会死绝,因为他们全是疯子。
1923年5月20日。晚上他把这本书拿给我看,我读了几句后说:“这和道蒂写得一样好。”G·B·S回答说:“劳伦斯很敬仰道蒂。”或许他以此塑造自己的写作风格。 G·B·S继续写作《贞德》没有(进一步)谈论它了…… G·B·S说他选择圣女贞德是因为伯恩哈特等人太过注重她的性吸引力,而他想把贞德写成与此毫不相关的女英雄…… 我正在读劳伦斯的书,它引人入胜,每句话都丰富而完整。 夏洛特说劳伦斯在剑桥教过书……(译注:似乎应是在牛津) 他之前来和萧伯纳夫妇共进午餐时是个小兵(现在也还是),但衣着极为得体,尽管他说几个星期前他还给士官食堂洗盘子,夏洛特一点也不信,因为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他很迷人,但听说他也会有点粗鲁地回绝试图结识他的人……
1923年5月21日。我们去了剑桥……科克雷尔在菲茨威廉博物馆和我们汇合…… 然后我们在G·B·S预订的公牛餐厅用午饭……席间讨论了很多劳伦斯和他的书。科克雷尔说它(那本书)应该被保密,但G·B·S说:“当劳伦斯躲进什么秘密地方的时候,那就在聚光灯下。如果他藏身采石场里,他会把周围插满红旗。”(原注2)

当G·B·S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白厅给劳伦斯,即小兵萧,一笔离开军队的退休金时,《贞德》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他最终于8月27日写信给年轻的美国侨民莫莉·汤普金斯说:“《圣女贞德》已经完成(只缺润色):一部杰出的戏剧,我以为在《千岁人》之后我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了!我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但话说回来,历史剧很难作数:材料都是现成的。”到了1923年9月,剩下的工作只有舞台方面的安排,到10月上旬为止他都和巴里·杰克森住在伯明翰,为来年的新剧彩排做准备。
当萧在研究、谋划和写作《圣女贞德》时,他可能察觉到手头的工作(无论多么像个宗教剧)和手边那本书——《七柱》——及其神秘作者之间的异曲同工之处。我们只能猜测是不是这个巧合塑造了《贞德》和它的序言,但两者间的酷似之处就在眼前,或许代表了萧伯纳是如何看待传奇少女和一心苦行的前沙漠骑士的活生生的传奇。萧既有前者的记录与编年史,又见过后者的编年史与本人,两个形象在诸多方面融为一体,令剧作家更确信贞德的经历的永恒性:包含精神活动的经历——冒险、幻象、苦行和沉思——被一个仅仅把理想主义当作服务于政治现实的工具,并未准备好接纳它的世界所利用和毁灭。
伟大的荷兰中世纪历史学家赫伊津哈(原注3)对贞德的描述来自当年的史料细节,但那时的人们对描述个体不感兴趣,所以只保存下来只言片语。萧在写作《贞德》时研究的就是这些材料。奥尔良姑娘的同时代人对她的许多描述都像极了劳伦斯——贞德身材矮小,很少进食和饮水,她避免身体接触,行为普遍不分性别,说话简洁而轻快,她的“超凡的、不可抗拒的、富有感染力的勇敢”(原注4)。甚至是她因为喜爱骏马宝甲,身着华服而触怒了教会权威这点都可以在劳伦斯身上找到现代版的回应:劳伦斯像阿拉伯谢赫一样穿着飞扬的长袍,戴着同样的饰品,令其他英国同僚大为震惊,(在G·B·S认识他的时候)他还痴迷于机械坐骑,即布拉夫摩托车,像中世纪骑士命名战马一样给它们起名字。
除了人称代词外,我们在许多方面都很难区分两者的个性,无论是在中世纪还是现代,他们都极度渴求荣耀,都有操纵人心的能力,都以非常规的方式展示了他们对非常规战术的癖好。“她发表演讲、贬低和否决将军们的计划,按照自己的计划引领军队取得胜利。”萧在序言中写到,“她对官僚们的意见、判断和权威,对陆军部的策略和战术有着无穷无尽、毫不掩饰的轻蔑……人们对她只有两种看法。一方认为她是奇迹,另一方则觉得她难以忍受。”观察者和同僚们可能用约翰·巴肯描述劳伦斯的话来谈论贞德,G·B·S显然对这点也很清楚:“他的品格缺乏统一。他的心情时而自命不凡时而低声下气,极度自信又非常怀疑自己。”
我们在两个事例上都发现民族主义的冲动抓住了战役的核心人物,两者都想从封建秩序中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把一个代表统一的君主扶上民族-国家的王座。贞德希望法国在王太子(后来的查尔斯七世)的统治之下,作为现代的呼应,劳伦斯的梦想更加天真,他想建立一个由费萨尔统治的泛阿拉伯王国,这个梦想在凡尔赛化为泡影。(译注:劳伦斯并不奢望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他务实地希望看到一批由阿拉伯人自治的小国。)

当萧开始动笔写《圣女贞德》时,T·E已经像苦行僧般地隐退到普通士兵中,一厢情愿地希望被人忘记。1923年5月,尚在适应坦克营生活的劳伦斯写信给莱昂内尔·柯蒂斯,信中透露了他的想法,并说自己是一个生活在世俗修道院里的怪人:
我想在这里住到它无法再伤害我:直到被灼伤的孩子不再惧怕火焰……人们曾以为这样的思维框架会和宗教时代一起结束,但它们却在这里以纯粹世俗化的方式崛起。它是一道射进尼提亚沙漠的刺目闪光,几乎能剥夺安东尼的圣徒资格。换成特蕾莎会怎么样?(原注5)
如果贞德活下来,她会做什么?萧在1924年5月的序言中思忖这个问题。“如果大难不死,她可能会战斗到英国人撤退,然后不得不抖落脚上的宫廷尘土,退隐到栋雷米……”我们可以进一步想像贞德就像剧中宗教裁判庭上的判官指出的那样,是“一个年轻、虔诚和贞洁的少女,【她的】……放肆行为全是出于宗教和仁爱而不是为了俗世和纵欲”,她可能会感到战后的世界令人沮丧和失望,转而去女修院的高墙内寻找满足,那里或许是小兵萧的庇护所在中世纪的等价物。1927年,在引述一则福煦元帅逸事时,G·B·S说劳伦斯在一战后的主动隐退帮助英国解决了一个需要小心处理的问题:这个年轻上校的未来。故事里的元帅在被问到拿破仑会怎么打仗时回答道:“卓尔不凡,”他说,“但之后我们拿他怎么办?”萧恭维地将劳伦斯的成就和拿破仑相提并论,附加到:“大马士革的王子为不列颠尼亚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简简单单地走开,改名换姓成为无名小卒。”(原注6)
引人注目的是,在把福煦的逸事和劳伦斯的处境联系起来的几年后,萧又在圣女贞德事件上重申这点。1931年5月30日是贞德被烧死的500周年纪念日,萧在BBC就此展开的广播谈话节目中指出:对于许多异常能干的人来说,有一个烦恼是当他们建功立业的时期结束后他们要何去何从。他以斯大林的前竞争对手列夫·托洛茨基的相关新闻为例,在他看来,这个公民在火车车厢的指挥部里构想的军事行动足以抗衡历史上的伟大的指挥官,而今却在土耳其颠沛流离。如果萧在1931年的谈话中故意省略了劳伦斯,那他有许多理由那么做,(在当时)他最好不要公开提起劳伦斯的名字。有趣的是,我们仍可以从圣女贞德的谈话节目中感受到他们在萧的头脑里构建起错综复杂的联系,因为G·B·S当时恰好写完了另一部戏《真相毕露》,戏中对T·E做了充满温情的漫画式夸张,把他描写成一个纪律涣散得令人恼火的军事天才:小兵拿破仑·亚历山大·托洛茨基·米克(译注:“Meek”有“温顺”的讽刺意味)。

《圣女贞德》的序言中有一个章节的标题是《天才与纪律间的冲突》。萧在该节中讨论了奥尔良姑娘的个性中极富魅力之处:
她在农场之外没有权威,没有特权,没有一点点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她依旧使周围所有人俯首帖耳,从她的叔叔到国王、大主教、军事参谋们无一例外。她的叔叔对她恭顺地像只绵羊,把她带到当地指挥官的城堡里,指挥官被她使唤时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威,但不久就在她面前瓦解、屈从。国王亦是如此。
萧知道劳伦斯也有自己的伯特兰·德·普朗热与让·德·梅茨(译注:两个拥护贞德的法国贵族),和与贞德相似的参谋部。他在中东的同僚约翰·巴肯(即特维兹穆尔勋爵)说劳伦斯是他认识和信赖的人中唯一一位真正的天才:“我并不是个非常顺从的人,也不过多崇拜英雄,但我会追随劳伦斯越过世界的边际。”无论T·E的阿拉伯运动有多么非军事化和非正统,他在战时的领导力无疑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不过他的非常规地位依旧需要行政任命,甚至被授予追溯既往的效力。G·B·S对事实有点加油添醋:“至于英国军队,他们为了不被一个无名小卒使唤而不得不授予劳伦斯上校头衔后,发现他穿戴着如画的阿拉伯服饰在骆驼背上率领军队打仗,诸位想象他们当时在食堂里的心情可比由我来描述更加容易。连那匹骆驼都没有获得规定的口粮。”(原注7)
劳伦斯不仅是他的军队上级的“眼中钉”(再次引用萧在序言里对贞德的评价),还是被当作“骗子和冒牌货”,萧接下来的语句用在劳伦斯身上也恰如其分:
对一个政客、军事指挥官或者宫廷宠臣来说,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事情,一个年轻鲁莽、自命不凡的新人处处堵他们的路,让他们不能再在君主的耳边吹风……并不单单是卑劣天性中的嫉妒、势利、竞争野心因为贞德的成功加剧,那些聪明得足以批判是非的友好人士,在公正地观察到她的蛮勇和明显缺乏【军事】知识之后,对她的能力产生了合理的怀疑和不信任,因而也与她作对……那些并不痴迷她的人们一定对她忍无可忍,只有在军事和政治上连续不断的巨大成功才能挽救她。
T·E即使在最后化身为“萧”时也常常显露领袖魅力,尽管他的军衔严格来说与指挥级别相隔甚远。1929年,劳伦斯当时的指挥官西德尼·史密斯的夫人克莱尔记录的一则意外很能说明情况。负责皇家空军在卡尔绍特站的水上装备的布雷奇上尉和空军部新闻处的罗伯森先生一起走在船台上,发现一名下士正在传达关于一条船的一些指令。“谁给你这些指令的?” 长官们询问道。 “萧先生。长官。” “萧先生是谁?” “哦,长官,就是列兵萧。” “为什么你身为下士,却听从列兵的指挥?” “哦,长官,听从萧先生的指挥再正常不过了。”(原注8)
史密斯夫人从这个意外中发现了被她认为是对T·E在《七柱》第25章中记录的“无意识的领导力量”的关键性解读。劳伦斯是这样写的:
……工作被人为制造的……存在于领袖和普通人间的阻隔拖累。无论是从传统还是自然角度,在阿拉伯人中除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谢赫凭借功勋获得的无意识的力量之外,人们都没有明显的差别;他们还教会我,只有吃士兵的食物,与他们同甘共苦,并比他们做得更好的人才能成为他们的领袖。
在1923年,这几行字不太可能逃过G·B·S的眼睛。萧的贞德或许是因为对领导力有相同的直觉,坚持(如同萧在剧本和序言里指出的)要和士兵有同样的服装、武器、战马和装备,对待护送她的士兵就像战友,夜里和他们一起睡在地板上,似乎和他们没有性别(或军衔)的差异。这两位年轻的勇士,无论是身为中世纪的圣人还是研究中世纪的学者,本质上都是非军事化的个体——虽然是战场新手,却迷恋它的行头和感官刺激。乡村姑娘的所有军事体验是目睹士兵们路过家门口。杜努瓦这样评价她:“你天生就是当士兵的料。你爱上了战争。”1916年的那位年轻的牛津考古学生也是一样。
圣女贞德和阿拉伯的劳伦斯是如何作为策战术家凯旋的?这使历史学家困惑不解,助长了怀疑论。萧意识到,早在为贞德恢复名誉的诉讼案期间和随后的几百年里,人们在评判她作为军事天才的资质和策略的实际效果时总是含糊其词:谁也不怀疑她的勇气,但由此产生的榜样力量是否在道德和感情方面多过在战术方面。G·B·S认为两位勇士都具备真正的军事技能。他们的实际成就和同袍的证词一样充分。萧发现阿朗松公爵如此赞美贞德:“在战争中……扛枪、集合军队、指挥战斗或是部署火炮都非常专业。”但是萧也知道,贞德时代的军事行动相对简单,劳伦斯的作战条件也颇为原始,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只需要临时学会并不复杂的武器,洞察常识,拥有惊人的勇气和充满魅力的人格。在一篇《智慧七柱》的读后感中,E·M·福斯特说劳伦斯的战争“大概是最后一场场面如画的战争……战斗方式古风犹存……是战争之神垂下神颅,化为一堆化学品前的最后一搏。”(原注9)

像萧这样熟悉劳伦斯的人非常清楚的是,他的择友,他的修道院式的军营生活和他的信件都证实了关于他对循规蹈矩的生活——诸如恋爱和婚姻——不感兴趣的报道。他所不愿表露的就是萧在描述贞德时所说的“性冲突”(conflict of sex):
真相显然是,(萧指贞德)如同许多像她一样坚韧不拔的事业女性,她在性冲突中似乎不受影响,因为男人们太畏惧她,不敢和她坠入情网。她本人并不是无性的:她发誓将童贞保持到一个时间点,至死不渝,但她从没有排除结婚的可能。不过婚姻包括了预先设计的吸引、追求和捕获一个丈夫的过程,她不愿为此操心,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萧只能理解劳伦斯的人生规划的一部分,也就是他在贞德身上看到的,被他称为“个人的道德激情。”这样的英雄不用任何理性化的过程控制激情。他们的肉体激情臣服于另一种更伟大的热忱——源自心灵的对美德的热爱。萧认为思想就是一种激情,从《千岁人》(完成后不久他就结识了劳伦斯)到他在93岁高龄写下的《无稽之谈》,他在晚年的许多作品里都显示出对自己热衷思考的满足感。在《无稽之谈》的结尾,拉斐尔坚称世上还有比肉体的激情更激动人心的热情:“恰恰相反:智力的激情、数学的激情、对发现和探索的激情,这些才是所有激情里最强大的。”
令萧感到不适的是他察觉到劳伦斯的人生规划里的另一面——选择成为普通士兵——与其说是追求苦行的生活不如说是追求活着殉道。
这是浪费生命力,是幻觉战胜了现实,因为它对目击者具有催眠效果。人们痴迷于十字架和殉道本身,尽量忽视殉道者的伦理胜利意味着什么。就像贞德评述的:“十字架因记忆和救赎才变得神圣,而不是十字架神圣化了记忆和救赎……我将比十字架存在得更久。”(原注10)
或许萧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才一边写作《圣女贞德》一边不顾劳伦斯本人的意愿,尽力为他申请退休金,以便他能离开军队从事文学创作工作。结果则是劳伦斯的另一场策略胜利。(译注:1925年劳伦斯想方设法重新加入皇家空军。)
甚至在《圣女贞德》的对白间也能看到劳伦斯或他的史书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在第四幕的沃里克和科雄之间。不少阿拉伯人被贞德的人格吸引而追随她,科雄因此把她比作笼络阿拉伯人的穆罕默德。“那个赶骆驼的在一开始比这个牧羊女多做过什么?”他警告道。英国人沃里克无动于衷:“我是个士兵,不是神职人员。我作为朝圣者看到过穆罕默德的信徒们的一些事迹。他们并没有别人要我相信的那么坏。在很多方面,他们的举止比我们还要好些。”科雄气呼呼地严厉回答道:“我以前就注意到了。人们跑去东方想使异教徒皈依,异教徒反倒把他们引入歧途。十字军们回来的时候多半成了萨拉森人。更别提所有的英格兰人天生就是异端分子。”(译注:部分参考了作家出版社2006版《萧伯纳戏剧选》里的翻译。)
也许我不一定对,但我们可以轻易想象:在G·B·S和那位青年成为朋友前,他不太会想到这段对话里的几个主要比喻。那位青年撰写过一篇名为《十字军城堡》的牛津论文,他的个人回忆录记载了他率领一支五花八门的阿拉伯骆驼部队,期间还发现阿拉伯人的伦理观可以与他的故乡英格兰的媲美。
萧和劳伦斯在为肖像画和胸像雕塑摆姿势时都乐于听从安排,享受艺术品中反射的荣光,但是剧作家和他的表现对象都不太可能在G·B·S塑造的让娜·达克里看到阿拉伯的劳伦斯。贞德的外表来自当时费边社的夏季学校的女负责人。当剧本出版后,萧在赠给她的书里题词到:“赠予玛丽·汉金森,我认识的唯一一位不相信她是贞德的模特,而她恰恰就是的女士。”T·E在几年内先后收到数本赠书,最后一本的题词是:“由萧赠予萧,以取代失窃的许多本,直到这本也被偷走。”从T·E的营房里不翼而飞的更早的一本上则写着:“由大师萧赠予小兵萧”。如果G·B·S有所意识,他或许会改写为:“赠予萧伯纳的另一位圣女贞德。”

本文出自1973年出版的《圣女贞德:五十年后》(Saint Joan: Fifty Years A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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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 1:1913年9月8日萧给帕克里克·坎贝尔夫人写的信。Alan Dent编写的《萧伯纳与帕克里克·坎贝尔夫人:他们的通信》(Bernard Shaw and Mrs. Patrick Campbell: Their Correspondece)第163页,1952年,纽约。 2:Lennox Robinson编写的《格雷戈里夫人日志》(Lady Gregory's Journals)第192,193-94页,1946年,纽约。 3:约翰·赫伊津哈所著《人与理念》(Men and Ideas)第218-19页,1959年,纽约。 4: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序。 5:劳伦斯于1923年5月14日写给科蒂斯的信,David Garnett编写的《T·E·劳伦斯书信集》(The Letters of T.E. Lawrence)第416页,1936年,伦敦。 6:萧给展览目录写的序言,展览名为“Exhibition of Paintings, Pastels, Drawings and Woodcuts Illustrating Col. T.E. Lawrence's book Seven Pillars of Wisdom” 7:同上 8:克莱尔·西德尼·史密斯所著《金色岁月》(Golden Reign)第109页(1940年,伦敦) 9:E·F·福斯特所著《阿宾格的收获》(Abinger Harvest)第146页(1936年,纽约) 10:R·F·Dietrich所著《萧与激情之思》(Shaw and the Passionate Mind),刊载于《萧伯纳评论集》(The Shaw Review)第四期,第9页(1961年5月)
译名对照: 斯坦利·温特劳布:Stanley Weintraub 帕克里克·坎贝尔夫人:Patrick Campbell 西德尼·科克雷尔:Sydeny Cockerell 《小兵萧与大师萧》:Private Shaw and Public Shaw,虽然现在“Shaw”一般翻译成“肖”,但这里考虑到和“萧伯纳”对应就还是用“萧”了。 比阿特丽斯·韦布:Beatrice Webb 夏洛特:Charlotte 格雷戈里夫人:Lady Gregory 阿纳托尔·弗朗斯:Anatole France 戈登:Gordon,应该是指Charles George Gordon 道蒂:Doughty 伯恩哈特:Bernhardt 莫莉·汤普金斯:Molly Tompkins 巴里·杰克森:Barry Jackson 赫伊津哈:Huizinga 陆军部:War Office 约翰·巴肯:John Buchan 莱昂内尔·柯蒂斯:Lionel Curtis 《真相毕露》:Too True to Be Good 伯特兰·德·普朗热与让·德·梅茨:Bertrand de Poulengy,Jean de Metz 克莱尔:Mrs. Clare Sydeny Smith 卡尔绍特:Calshot 布雷奇上尉:Flight-Lieutenant Brecky 罗伯森先生:Mr. Robertson 杜努瓦:Dunois 阿朗松公爵:Duke of Alençon 《无稽之谈》:Farfetched Fables 沃里克和科雄:Warwick,Cauchon 玛丽·汉金森:Mary Hankinson 奥古斯塔斯·约翰:Augustus John 西比尔·桑代克:Sybil Thornd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