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与“隐士”的今昔——终于听到钢琴家弗莱尔的独奏会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现场听弗莱尔的独奏会,居然一直有小小的心结。过了许久,才了却这桩心愿。于是很自然的,平行地谈谈这位钢琴家,以及他本次的现场演出。
张可驹
今年,钢琴家弗莱尔(Nelson Freire)来到国内演出,我听了他6月24日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独奏会。仔细想想,自己期待这场演出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热爱他的演奏至此,而是不知不觉中,自己对于聆听这位钢琴家的“胃口”一直被吊着。从没听过的时候,相当憧憬,到欣赏他不同时期的录音,逐渐改变自己的看法。如今能够现场听到,除了最真切地领略大师的艺术,也发现自己很有了却一桩心愿之感。因我最初听闻弗莱尔的时候,他被描述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后来钢琴家的唱片变得很常见,起初的某种好奇却未必随之消散。也许,国内不少乐迷和我的感受是相似的。
从“半隐”到热门的钢琴家
我几乎已完全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尼尔森·弗莱尔的名字。应该是十多年前,那时从网上获取信息不像今日这么方便,纸媒还未陷入危机。在杂志上读到的“传奇演奏家”,比目前网上铺天盖地的奇人少得多。完全无法类比,以今日的眼光看,某某人居然也曾被称为小众,简直就是国内信息闭塞的活标本。但在此背景下,弗莱尔基本属于两可之间,不是太隐秘的那类,作为隐藏高人的属性却还是无疑问的。当时只知他在公众层面的名气不大,独奏会却让人惊艳,进而倾倒;偏生他又神出鬼没,沉醉过后的乐迷寻思如何才能再听这样的演出呢?不想,如今我自己也现场听了一回,尽管此时弗莱尔早已不再神秘了。
得知钢琴家的名号之后不久,我开始寻找他的录音。西方听众都难觅其踪的人物,现场之类根本不用去想,能找到唱片就很不错了。找着找着,发现此人其实没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么隐秘。他和阿格里奇合作双钢琴的唱片并不罕见,至于那款大牌云集的《动物狂欢节》,几乎是该作在立体声时代最具代表性,也最常见的演绎。原以为弗莱尔的唱片会“遍寻无着”,看来完全是我想多了。但此人的独奏录音,确实像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为独奏家的他那样,处于“半隐”状态。它们主要是为大公司灌录的,包括哥伦比亚、Teldec,只是到了CD时代,这些录音受到的重视很不够。不是停产后杳无音信,就是可能从未CD化,因此入手也有些困难。

所幸,Philips制作“20世纪伟大钢琴家”系列唱片时,没有遗忘这位半隐之人。国内的不少乐迷首次接触弗莱尔的独奏艺术,或许都是通过该系列中的那集唱片(2CDs)。我自己带着那样的期待入手,听后也确实惊喜。不是那种让我恨不得立刻集齐他全部录音的、压倒性的伟大,而是既有一派了不起的成就,又有一种别开生面,让你感到趣味盎然的特质。这些演奏,有时竟让我想到另一位钢琴大师切尔卡斯基的名言:我的演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但我想,没有人听了之后会感觉无聊吧。切尔卡斯基的个性有时太让人惊奇,弗莱尔不至于如此,那种光彩和趣味倒有相似。原以为两张唱片入手,自可心满意足,以后能否再收到他的录音,就随缘吧。未曾想,过了不多几年,半隐的钢琴家竟完全“出山”,成为Decca新片目录上的风云人物,眼下仍不时有新作推出。
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与其说弗莱尔“顺应时势”,不如说是时势“有求与他”。随着布伦德尔、波利尼等人的老去,环球多少还是能够明白,一味靠年轻面孔充塞新片目录,终归是自毁行为。需要一位有足够分量,又有足够的、持续的创造力的钢琴家。由他来接续“大师们的”唱片目录,缔造一些真正经得起考验的新录音。弗莱尔先前“半隐”的状态,恐怕还使他更多地成为最佳人选。首先是功力到了,隐藏大师出山,分量、地位皆无任何虚假。而人们对于他又不是完全陌生,因此也不必进行从无到有的宣传了。当然关键之处,还是钢琴家自己有了新想法,用他的话说,对于表现肖邦“终于有了一些心得”。Decca的选择完全正确,他的唱片一经推出,立刻成为话题,并且是持续的话题。然而,听过他与夏依合作灌录的勃拉姆斯协奏曲,我对钢琴家的兴趣反而减弱了。

本尊跃出录音?录音通往本尊?
弗莱尔Decca时代的唱片中,我首先听的就是他与夏依指挥的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合作,灌录勃拉姆斯的两首协奏曲。并不让人失望,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位高水平的钢琴家的演绎。尤其搭配这样的阵容,在21世纪,想缔造超越此作的录音,恐怕很难。仅是先前弗莱尔的演奏中,让我感到趣味盎然的因素,那种光彩,及一些特别有启发性的诠释,有许多在此仿佛已不复见。同他先前给我的印象相比,勃拉姆斯协奏曲的演绎有些太“端正”和“典型”了。
后来,再听弗莱尔表示终于有了心得的肖邦,对他演奏的兴趣又恢复不少。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现场聆听这位钢琴家的愿望,实实在在地被唤起了。起初听说他的时候,对能够听他的听众唯有羡慕,自己实在不会去想,因为当时国内的情况是断断没有可能的。Decca时期开始后,弗莱尔已变得不再神秘,国内的演出市场也产生了质的变化。终于,聆听此人的现场从“断无可能”,渐渐演变为几乎“势在必行”了。我自己总是希望能听一次,或许当初感觉不可能听现场的遗憾,一直缭绕于心吧。
结果,真的坐到台下听他的独奏会,居然已是(Decca时期开始)十余年后的今天。所幸钢琴家带来一套最能反映其艺术特点的曲目,其中大多数他都在Decca录了音。从“半隐”阶段的唱片,到Decca时期的录音,再到这次曲目风格全面的现场,自己对于弗莱尔的印象也终于变得丰富和立体了。这样一路欣赏下来,听过现场,又翻出他过去的唱片重听。究竟是本尊跃出CD,带给人全新的感受,还是唱片中的演奏铺成道路,让我们对现场的效果感觉顺理成章?在我看来,应该是后一种情况居多。

Decca时期以前的弗莱尔,给我留下最鲜明的印象可归结为三点:首先,发音独特,却也表现出南美钢琴家的典型特征。在弗莱尔时间跨度约20年的演奏中,风格、理解时有变化,音色美的成就却一以贯之。自然有不同的美,可基本都贯穿了南美钢琴家所独有的那种透明感。不知为何,这是杰出的南美钢琴家的一大特点,诺瓦伊斯、阿格里奇、奥蒂兹、博列特都会弹出那种透明的音质。每个人的情况也不同,在博列特早期的演奏中,这样的特质不很明显,后来才益发典型,弗莱尔则是从始至终都有。第二,弗莱尔拥有某种很特别的“演奏天赋”。这看似白说,哪位出来的钢琴家没有天赋?但还是有人会显得很不一样。就像弗莱尔的好友阿格里奇,哪怕她的诠释观点偶尔让我感到怀疑,那些“特殊的”天赋还是让我沉醉于她的演奏。
弗莱尔也是一样的。他有时弹出一些极为惊人的技巧,譬如肖邦《24首前奏曲》中的第16首,在近乎极限的飙速中,细节之精美、清晰,以及那独特的透明色泽,都控制得纹丝不乱。听来只能让人感叹在天才的世界里,这样的演奏也是得自某种特别的天赋,他人难学。虽不像博列特那样,被视为19世纪超技风格的回潮,弗莱尔仍是一位真正的技巧名家。而第三点,就是钢琴家总能弹出极具个性的演奏,同时又那么言之成理,具有同样强烈的说服力。他并非学者型钢琴家,对于作品的思考之深,却是不少同行难以企及的。譬如,弗莱尔演奏勃拉姆斯《f小调奏鸣曲》时,就不在音量的方面推高,而是很深,也很细腻地思考曲情,又整体上塑造出不依托“大声音”来表现的气魄。一位我非常推崇的钢琴家,孔嘉宁先生曾指出,有时勃拉姆斯在乐谱上只写了一个f(强奏),演奏者为了突出雄伟感,却每每弹成fff的效果,结果还形成习惯性的“风格”。弗莱尔的演奏总是很自然,而这样的品质,其实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进入Decca时期后,钢琴家有时选择了不同以往的“端正”,可总的来说,前述这些没有根本变化,尤其是对照本次独奏会。哪怕技巧性的狂飙随时间而去,那也仅是他天赋的一个侧面。这次现场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那种个性强烈,同时言之成理的特点。它在贝多芬的奏鸣曲中表现得那么精彩,更为不易。弗莱尔将它们安排在上半场,一首是几乎被弹得太多的《月光奏鸣曲》,另一首是晚期杰作,《第31号奏鸣曲》Op.110。从当代的演奏,回溯到录音史的记录,贝多芬奏鸣曲的演绎确实有某些“风格体系”存在。自然有德奥派的传统,也有以波利尼为代表的现代风格。弗莱尔却置身这些典型风格之外,“月光”第一乐章的演绎充分显示那种独立,又自成一体的特点。布伦德尔指出,这个乐章中,作品仿佛没有尽头的发展似乎启发了瓦格纳的无终旋律。其实音乐充满了变化,贝多芬却力求将一切变化表现得不着痕迹,由此推动那绵延无际的发展。
弗莱尔展现了他典型的透明音质。而稍后,把握声部主次的变化:神秘的伴奏音型转为凸显,主题悄悄潜入低声区等;或单纯刻画旋律的绵延(从根本上考验钢琴家连接音符而塑造线条的功力),每方面都展现了非凡的音乐表现的技艺。色彩的控制则完全是依照这样的变化来设计和呈现。演奏的“信息量”极大,当我专注地听,从始至终都被高度地吸引着。然而,钢琴家所表现的音乐景观,却又是沉静而并不突出神秘感的。几年前德穆斯来弹这首,终曲部分手指的跑动有些力不从心,第一乐章却展现了传统德奥派的强大内劲——自由速度所勾画的神秘,仿佛带有某种引力一般。与之相比,弗莱尔的演奏初听平淡了些,对于能够品味它的人来说,魅力却完全是平分秋色。同样出众的,是钢琴家对于Op.110复杂结构的把握。
从某种角度来说,弗莱尔在此力求使原作变得“易于理解”。他弹出唯有深谙贝多芬晚期的世界,方能表现的那种亲切与熟稔。刻画末乐章赋格部分的狂喜特质,钢琴家并未通过Rubato突出某种“加速感”,强化即时的激情;而是从全篇结构的发展着眼,有意将气息放长,在一个相当宏观的视野中,呈现作品内在的戏剧性。当然,弗莱尔通过其拿手的歌唱句法,表现Op.110潜藏的圣乐特质,也取得了感人至深的效果。下半场的曲目更加外向,钢琴家在阿尔贝尼斯的音乐中弹出各样极具感官享受的发音,有时让人忘掉他在贝多芬那里塑造的崇高情境,而完全“沦落”于感官的陶醉中。《回忆》的中段最好地反映了那让人迷醉的美,《纳瓦拉》则投射出技巧大师的影子,音响灿烂,有金碧辉煌之感。弗莱尔的手指不见老态,低声部质感雄浑、颗粒庞大,色彩却依旧透明的触键,堪称音响奇观。此二曲又是钢琴家独特天赋的体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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