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终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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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新年,我许下的抽象愿望,最后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实现。对 2018 年的期许是和 2017 年一样开心就好了,结果 2018 没有直接给我“开心”,却以一种更扎实的面貌,向我展示了所谓“开心”的零件、构造,以及它们千峰万壑间的逻辑。
比起直接的获得,去艰涩地理解对我来说更难能可贵,所以倒觉得 2018 没白过。
我想象生活会是在一片复一片的田野间辗转,等待着奇遇和采收。但 2018 更像一场远离了野域的实验,在更局促的某处暗中展开。它不是一个自由奔放的年份,正如一个好的实验,需要人为地控制一些因素、营造某种环境,让现象或规律如约浮现。这也不是那种“获得了一二三”、“经历了四五六”的年份,一切只是在它准备好的时候安静地发生了。

我的时间观在这一年发生了改变,这萌发于年初读艾勃特的《平面国》后。这部十九世纪的科幻小说在多维空间成为老生常谈之前,就十分恳切地关注到高维度相对于低维度的傲慢,以及我们对自身认知以外维度的排斥。
开始更笃信藏在线性时间背后的未知,并期待着自己边界的拓展。也更能感受到时间的角色感了,它玩弄、蒙蔽我们,而我愿意跟它开开玩笑。
这份不完全生活实验报告中,可能占据了很多时间的事情,最后只化为一个结论。而那些藏在缝隙或散布于空气中,甚至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却会沾涉更多笔墨。
先为 2018 干一杯。:)
这是没有出过远门的一年。我一直不是热衷长途旅游的人,往年的一两趟都是朋友或家人主动邀约,自身时间又充裕。今年脱离了学生身份,旅游变成一件需要努力安排才能成行的事。
于是就想搁置看看,一年不旅游会怎样。
表面上看来,不会怎么样。天性懒散又重度依赖城市生活,靠各种街道、小店甚至商场,我就能满足地过下去。不过这种满足是 80% 的,余下的 20% 若要说是匮乏了远行的陌生感,我也不敢确认。观摩四处旅游的朋友的生活,也跟他们聊天,觉得他们色调瑰丽变幻,而我是“黑白”的。
我不会觉得“黑白”就不如瑰丽,但终究是有所区别。可以确认的是,这一年的记忆扁平化了。往年在不同地方旅游的经历会成为年份中的节点,让前后的回忆都更具辨识度,而在原地徘徊的今年,则显得平缓暗淡。
另一方面,对风景的想象力与描述力缺失了。因为所见所得太过局限,捎带所做的梦也过分贴近日常。旅游仍是必要的,尤其对于需要创造力的人而言。
在生活方式上,尝试了吃素和降糖。与动物保护主义无关,也不是出于宗教信仰,开始吃素几乎没有动机,就是想让肠胃更轻盈一些,降糖则是为了改善皮肤状况。
这两件事本质上都是给生活做减法,需要忍受匮乏。而我犯的错误是以为“忍受匮乏”就足够,其实更重要的是科学摄入。吃素需要保证营养均衡,这里需要更多功课,总之仅仅不吃或少吃肉对健康产生的风险难以估量,我很快半途放弃。
而降糖确实会导致心情抑郁,但这个摸索的过程值得,可以了解到,情绪稳定地活下去所需的糖份其实可以很少。
总之,尝试一种更克制的饮食方式,是养成自律型人格不错的开始。
另外也喝了很多咖啡,也许有 365 杯。咖啡不仅提神、消肿,也成为我与城市相处的桥梁。为此还写了一篇咖啡手记:一份随心所欲喝咖啡指南。
观感上而言,今年瘦了很多。胖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幻想当个瘦子会是怎样的人生,但只收获了许多关切担忧的眼神。至于瘦的原因,和吃素无关,但也许和降糖有关;和疲劳无关,和用脑有关;和节食无关,和某大学的食堂难吃有关。不是通过运动所获得的瘦,在旁人看来那都是憔悴。
萦绕整个下半年的梦魇是则第一次经历了(疑似)掉发。头发是一门玄学,有时觉得头发少了,有时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但早睡早起很重要,非常重要。
依然羡慕身体管理做得好的人,但更羡慕能够完全接受自己身体、外观的人,他们拥有更飞扬的美。
今年总阅读量是 73 本,主要是虚构类作品。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小说阅读,给生活带来了并不显而易见但重大的影响。
年中短途回家,重翻几本高中时读的小说时内心震颤。也许是四五年间的经历造就了揽镜自照般的重读体验,但谁又知道,是否当时读着以为与己无关的故事时,就已经种下了这些注定要经过的山重水复?
常听的一个文学播客说过:“小说这东西真的挺可怕,读完可能什么都忘了,但你永远不知道它在你身体里种下了什么。” 过往而言,从没能很清晰地识别“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权当消遣。而今年像某条经络被打通了一样,看见了小说所伸向的另一个世界,以及它返照这个世界的方式。
在豆瓣见到这样一段广播:“小说的滞后性决定了无法对热点进行及时的反馈,小说的丰富性决定了无法对新闻进行旗帜鲜明的表态。小说家往往被诟病冷眼看世间,沉溺个人主义。其实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内敛的入世。红楼删改十余载,当事人要等许久才等来已经不太像安慰的安慰。比起立时控诉,小说更像是细致、庞大、沉静、永久性的善后。”(@未来主人渐成翁)
这也许是为什么如今主流直接已经不流行读文学性比较强的小说,但小说永远不会消失。时代总有着后知后觉的需求,小说是抵御死亡、衰老和孤独的利器。小说阅读完全区别于任何一种阅读,当然也区别于电影,如果说电影拓展的是生命的宽度,小说的使命也许是让人更接近深刻。
今年最好的一次阅读体验后输出了一篇书评:能够轻描淡写的,就不是女性的欲望。我也享受站在边界的两端,左手阅读小说,右手研习理论,它们在凝望中达成某种只有我知会的理解,这是一个“发明属于自己的知识”的过程。
在了解自己这件事情上,今年当然收获良多。不得不提美剧《相对宇宙》(Counterpart),主角 Howard 是某政府机构“界面部(Inteface)”的一个小职员,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穿越严密的安检,进入封闭的房间,隔着一扇玻璃与另一名职员一起诵读意义不明的语句。
事实上,Howard 所供职的机构是一个情报机构,每天和另一个“平行世界”交换、检验两端的信息。“另一个世界”是国家讳莫如深的机密。也就是说,工作了 29 年的 Howard 从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也不拥有了解自身工作价值的权利。
很喜欢《相对宇宙》对“界面部”日常信息对接工作的残酷描写,这像当代多数工作的缩影。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密码”,假装有条不紊的运转,自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
但就像 Howard,长期待在低层的他想申请升职,却仍对这些经手信息的含义一无所知。这正是吊诡之处——其实,即使不了解自己和世界,我们也会持续劳动、制造热情和意义。

对于不够精明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受自劳动之必要的蒙昧,在一开始几乎是普遍而必然的。今年开始全职工作后,领导们经常关心我在工作中“有没有成就感”,也尽量给我机会发挥。但我始终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开始工作就追求成就感是否过于急功近利?更重要的,是去受挫并变得坚韧吧。
在 A 世界里的 Howard 始终无法升职,直到见到平行世界 B 里的另一个 Howard —— 一个似乎更好的他,位高权重又心狠手辣,正如我们畅想着的那个不平庸的自己。
但那又如何呢?
我不认为存在失败的 Edward A,Edward B 也谈不上成功。照见彼此的两个 Edward,看见了彼此缺失的部分,会各有自负,也会互相掠夺。无论怎么选择,都只是两种生活深渊间的零和游戏。其实他们都不够了解自己。
我也会不止一次地做“平行世界”式的想象,是否有一个做出更大胆或 whatever 选择的自己,过着不一样的生活?选择似乎定夺了很多,但做出选择之前的要做的功课其实更重要。
谈论如何产生成就感之前,想多了解自身的价值感所在——也就是看见存在于所有时空里,最完整而自由的那个自己。
其实上一部份是想写今年的工作体验的,写着写着变成了剧评和反思。但也没有错,工作让我更了解自己了。工作是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所获的体验也都是私人的,从第一份工作离职之际,已经获得了现阶段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之后开始接触不同行业,包括一些有独立技能的人,愈发羡慕。尤其是技能可替代性低的、水准高的人,技能越精到,越有资本脱离于职场权力结构。也羡慕可以有独立输出的人,能够做出代表自己的 something 又不轻易被时代虚掷。
我始终对于劳动的哲学存在有莫名的惶恐。还在职时,有一天和同事在想,万一办公室的发生大爆炸,我们(一个小互联网团队)的一切就好像没存在过一样,灰飞烟灭。事实上这样的大爆炸、大海啸,正以更汹涌无情的体式袭来。有太多太多工作都被数字化了,就像《相对宇宙》里的“密码”,脱离了平行世界设定的范式,“密码”就失去意义,随时被遗弃。
大概只有少数人能够抵挡这种吞噬吧?至于应该追求怎样的工作和生活,不久前和一块面试的98年年轻人闲聊,谈为啥还考虑入吃力不讨好的传统行业,我说好像没办法了,有情怀在拖后腿,他也哭笑不得表同感。
首页有博主在谈论,什么样的职业容易被写进小说:医生、大学生、无业游民、工人、农民、主妇都可以,但互联网运营、公关、自媒体人就难以想象(@打狗女郎)。走在时代很前列的那些生活里,文学想象力好像被剥夺了,但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所以偶尔会宁愿走在时代的队尾,做某种意义上的野兽。对,就是那部日剧在谈的“野兽”。
另一件今年比较重要的事是开始写作了,有出于兴致,也有出于生计,也有拿不出手但还在暗地里进行的。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坐下来写,没别的了。写作的成本低,形式也简单,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空间。
这件事可能越早开始越好。但在开始它之前,仍然有许多要解决的问题,比如不能再自卑扭捏了,评价变多了之后,逐渐可以不在意坏的评价,甚至是好的评价 —— 这更危险,比如麦瑟尔夫人在脱口秀创作的过程中也曾迷失于并不 make sense 的掌声。也很反感“认真就输了”的说法,认真总没有错。
更难的是挑战无性别化的写作,见过作家水木丁这段话:
其实很多时候,作家都要首先解决写作以外的问题。比如女性作家,如果写作时,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男性话语权的权威读者,文字就容易有取悦之心或者畏惧之心等等杂念。心里惦记着观赏自己的人的反应,注意的都是,我姿态美不美?漂亮不漂亮?我是不是太据攻击性?我是不是不够讨人喜欢?……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是早就内化了,没有自由的灵魂,也没有自由的写作。也不会有自信的写作和最质朴本真的看事物的眼睛。
仍希望自己借此更抵达自由。这个过程里,时间的模样,人的模样,世界的模样,我的模样,都不一样了。有时潜入回忆深处,用进行时写快被遗忘的事;有时偏偏用过去时写当下正发生的事,像一场对人生的偷窃。遇见非常讨厌的人,也要耐着性子,品味讨厌的构成;遇见非常好的人,如多了一件珍藏。
正因为有了非如此不可之事,拥有了既不会被风吹走,也难以被生活之苦淹没的能耐。所见的一切无论肮脏或美好,皆有价值,即使是失眠的深夜,心中也有不明所以的风琴声相随。
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开始学习拥抱无意义,尝试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
7月份时,没有追过星的我随朋友从黄牛手里买了票,去机场蹲候某个年轻的偶像。那段时间很迷他,在候机室待了冗长的四个小时,最后只见到一个微小的背影。有了“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啊”的体会,也见到了头发五颜六色的追星少女们,扛着枪举着炮,浑然天成的队伍。
机场的守候无果之后,像做了一场运动,运动常常也是无果的。后来在很疲惫的时刻,理解了娱乐文化的意义,就是美的、轻松的、梦幻的,对生活无压迫的。要全身心放纵地享乐仍很难,但也慢慢触摸到享乐的快感。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没什么成就,但遇到许多好人,就是核心很“好”的人。偶尔想起世界上有这些人的存在,是世界的幸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常萦绕在心间:首先人应该善良,其次应该诚实,再次是不要相互遗忘。在面对他们时,我会有愧疚之心,也会想掏出自己更好、更光亮的一面,像是重新理解了世界的基本美。
想说但还没说的还有很多。就像小学初中的积累本,其实我是把这个公众号当 Portfolio 在做私人积累,写每篇文章,用的都是不一样的“人格”。公众号的公众属性太强,常有曝光个人生活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怎么平衡表达欲和自我。
2018 难以总结也无法重现,有些细微的风景仅限某些时刻的目睹,更有一些已经渗入心中无从提炼。很难说自己得到了什么,但总觉得自己更完整了。陈升在《南风》里的口白让我念念不忘:
“我们应该出发去认识别人,去寻找别人来弥补我们身上没有的那一部份,当然也补了别人的。应该说集合了全人类的面貌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想...或者这么说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五十亿个人,那一个完整的人就可能是破破碎碎的五十亿份,我们应该去寻找彼此。”
也因此始终坚信,人都是不完整,但逐渐趋向完整的。
但愿明年看这篇东西会觉得幼稚,那意味着我又成长了。
(原文发于公众号:半岛饭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