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没有发件人的来信（二）

4月1日 第二封信

E先生：

我在想，如果我在愚人节这天收到了一封来信，我应该会忖度这其中是否有某种象征性的含义，或许这一切都是一个笑话，一场恶作剧？不用担心，即使我性格当中有某种奇怪的幽默感，在此刻它也是完全没有机会出来的。

愚人节这一天对我来说，最大的笑话，就是我工作的书店新进了一批流行文学。哦对，我从未向你提过，我在一家书店工作，是那种一半书店、一半阅读空间的类型的，很像是中学隔壁蒋家巷里的那家，只不过更大、更现代一点。我对流行文学从来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是说，我尊重存在即合理的看法，我觉得有读者的文学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但在文学普遍衰落的现在，我们没必要再挤压严肃文学的空间，给没有营养的流行文学腾地方了吧？

沈老师很同意我的看法，忘记跟你介绍，沈老师是住在附近的退休高中语文老师，常常到我们的书店借书来看。我们有时候会聊上两句，作为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他足够有趣而不古板。把品相不好的样板书外借是我的主意，是我在公交车上想到的。是个不错的主意吧？我觉得如果书店即使不能尽可能多地提供知识，至少它可以让知识变得让人负担得起，从环保的角度这也说得通，与其把破旧的样品书扔掉或者打折出售，不如留在店里借给别人看。

说到公交车，我忽然想起我们的初次相逢来了，你不会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场景了，对吗？当然，我心底里有一个小小的部分会希望你能记得，但是更多的理智告诉我还是应该趁早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如何，当时在我们中学的王府路的西侧有一个公交站，那里的其中一辆公交车在我住的小区附近有一站，虽然没有那么近，但是是我上学为数不多可以选择的线路。那天是报道的第一天——你可以看出我为什么会如此印象深刻了吧？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在上高中的第一天遇到了令自己着迷的男孩，这是多少爱情小说已经写烂了的桥段，但却是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的。

一想到要上高中，我现在都能想起当时紧张的感觉。你也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从小在县城上学的孩子第一次到市里面上学，我之前从未到市里面上学，而市里面的学校给我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我说不清道不明，但它总会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因为在这边上学，我不得不搬到市里的姨妈家住。姨妈和姨夫对我都很好，他们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我像对待朋友一样，但当时我就像任何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把所有人的人都往外推，只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报道的那天，我起得很早，这到后来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在我极度紧张的时候总是喜欢提前很早到达约定的地方。我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门还没有开，我在外面徘徊了很久，直到德育主任第一个出现在王府街的时候，我才终于得以进校。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和我想说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想起你，想起当时的种种，这些回忆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这些都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刻。

报到半天就结束了，我一个人从王府街走出来，你和其他的大部分同学一样，都是原来分校初中部的，像我从县城考进学校的则少中又少，你们谈论着相同的人，享受着老友重逢的快乐，对我来说，周围的一切都令我很陌生。当然，走在王府街的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后来会有如此多的不同，我看着铺满浓荫的街道，从未想过爱为何物。怎么说呢，我是看过一些小说的，我甚至可以举出很多爱情小说的例子——《纯真年代》、《苔丝》、《呼啸山庄》——太多了，但我并没有真正领悟过爱的力量，亦没有过那种感觉。

如果你还有印象，王府街出来是有两个公交站的，一个是北侧稍微近一点，一个是南侧稍微远一点的，我那天在南侧上的车，因为我早上下车也是在那一站。那天我没等多久就等到了车，或许是中午的缘故，车上人不多，我回家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上了车就站到了车前。我有一个奇怪的癖好，那就是站在喜欢透过公交车巨大的前玻璃前往外开，这样视野更开阔，就好像我是站在泰坦尼克前的Rose一样，拥抱一整个世界。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泰坦尼克式的幻想当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中午的阳光从车窗泼洒进车里，也泼洒在你的身上。那一块块的光斑，随着车辆的移动而闪烁，又仿佛水上的涟漪波动着。这个场景，放在任何一个少女面前都不能不心动，我也不例外，但我没有说话，反而在等你说。

“同学，你是市七中的学生吗？”你问道。我点了点头。

“那你是在三角口下车吗？好巧，我也在那儿下车。”我再次点了点头，这次多了一些意外，我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同一个地方下车。然后我就转回了头，继续看向前面，我选择不去看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表情，还有从我的嘴角露出的丝丝笑意。

啊，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啊，我一边写着，一边感觉王府街的快乐日子就顺着我的笔尖缓缓流出。我还记得我和几个同学放了学急匆匆地收拾东西跑下来，比看谁先到校门口，我们还给这个游戏起了一个名字，叫Chase and Run；我记得冬天我和朋友挤在蒋家巷口的小咖啡馆，小口喝着热可可和手工制作的蜂蜜柚子茶；我记得夏天的中午我躺在烤得发热的操场上，用手挡着阳光，从手缝里看着天上的云飘来又飘走。

我，正如所有在沉浸在幸福当中的人一样，以为那个是幸福的开始，但是我错了，那就是幸福本身。那时那刻，我就在幸福当中。

下次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