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查看话题 >大话聊斋——少年蚁穴巡游记

日头将西,远处的烟霞铺满了整个天空,黑暗也渐渐地泛了上来。
滨河公园的一座小亭里,地面上七七八八地散着酒瓶。顾生歪斜地躺在长椅上,双颊上泛着红晕。
顾生近日里心情沉闷,只因大学毕业之后被父母强扭着回了家乡小城,进了体制内,终于遂了长辈的心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便是“稳定工作,吃公家饭”,顾生听了好不是个滋味。
体制内的好处没有品尝到,混吃等死的招数倒是学了不少。顾生所在的部门是个闲差,本就没有多少活计,众人每日里尽是喝茶乱侃撸手机,一直挨到中午便各自散去。至于顾生,工作便是发挥想象力,为那些喝茶看报的领导写些轰轰烈烈的大新闻,或者将那些各种笔记资料整理装订成册,以期领导检查。
如此生活,顾生着实忍受不了,但无奈身陷囹圄,一时又脱不了身,只能暗自沉沦了。
顾生正歪歪斜斜地横躺在长凳上,忽的有声叫道:“这位兄台,缘何至此啊?”
顾生猛地坐骑起来,才见得眼前立着一玄衣少年,芝兰玉树,倒颇有几分英气。顾生不知来人为何,“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玄衣少年听罢拱手作揖,“小生也并未有甚么大事,只是看这月色皎洁,星河灿烂,不禁意上心头,一时兴起,权且出来散散心情。不料正撞得兄台在此苦饮闷酒,故而方才叨扰了,还望恕罪。”
“这是甚么话,岂敢言罪?正好今夜月光明洁,酒肉具存,正好与公子来个言语尽欢。”顾生让着玄衣少年坐下,将所剩的酒肉重新归置摆放了,两人相对而坐,把酒言欢。
顾生心中苦闷,不由得便谈起自己的桎梏人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此这般的生活着实是没了意义。
玄衣少年听罢哈哈大笑,“原来兄台却是为此事发愁,其实这世间诸事冥冥中自有定数,我等要做的只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至于不可改变的其他又何必愁苦呢?”
顾生听闻少年说出这般言语,喃喃道:“公子如此说,恐怕只是因为你终日锦衣玉食,一生顺风顺水,未曾体察到我等进退维艰的艰难吧!”
“这是什么话!不满瞒兄台你,我今日夜色漫步,只是为最后再看一眼这红尘世间了,和我的艰难想比,兄台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天行有常,你我只是混沌的棋子罢了,漂泊尘世间,忽而来,忽而往,只是一瞬之间。”
顾生听闻大惊失色,“最后一眼?公子词话怎讲?莫不是患了甚么绝症?”
玄衣少年叹了口气,“也罢,难得与兄台心意相通,就不隐瞒兄台了。”
“愿闻其详”。
“兄台有所不知,小生其实并非人,乃是一蚁妖。”
“蚁妖?”顾生脸上五官都拧作了一团
“不错,或许兄台平日里只听闻些狐妖、蛇精等妖怪,对我辈自是知之甚少。只因人乃万物之灵张,自是高贵,其余各兽禽亦是分为三六九等,而我等蚁辈几近最末流,若想修得人形,自是难上加难,自然不比狐涉之辈,故而兄台听闻得甚少,也就不足为奇了。”
顾生这才收起刚刚惊愕的表情,反应了过来,“原来公子是妖,那又为何说最后看这月色的将死之言呢?”
“这样吧,难得与兄台知己,今日索性带着兄台逛一逛我那妖精洞府,其中缘由自会清楚”,说罢,玄衣少年起身,携着顾生便走,往那不远处的草丛里去。

只见杂草堆中有一蚁穴洞口,其上尽是些刨出的细土,只留下一眼小洞口。玄衣少年拉着径直走向前去,两人身形愈变愈小,直到洞口,已经如蚂蚁般大小,正可自由出入其中。
洞中四壁井然,形制规范,大大小小的屋社星罗棋布,错落有致而又不失严谨,俨然出自著名建筑师之手。顾生不禁妄自感叹,难怪都说蚂蚁个个都是建筑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蚂穴中蚂蚁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地搬运着食物、黏土等各种各样的东西。
玄衣少年说道:“正如兄台所见,这忙忙碌碌的乃是工蚁,自打出生之时起,便辛苦操劳,修筑巢穴、采集食物、饲养幼虫与蚁后,日日夜夜不得生息,直至耗尽生命最后一丝精力才轰然逝去。”
顾生看着来来往往的工蚁,“这些工蚁确实有些呆傻,一辈子辛劳,却只得到可怜兮兮的回报,且自己仍不自知,浑浑噩噩地度过去,却以为生活地多么美好,着实可笑!”
少年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敢问公子为何发笑?”
“我笑兄台你本似那忙忙碌碌的工蚁一般不自知,却以‘五十步笑百步’,嘲笑他们的不自知,故而发笑。”
顾生嗅出言语间的讽刺之意,“公子此话何意?”
少年察觉顾生有些许愤懑,赶忙继续道:“兄台恕罪,小生只是一比喻罢了。仔细回想,这工蚁难道不像你们人类社会每日里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吗?每日天还未亮,闹钟便已响,胡乱拿些面包牛奶垫吧垫吧便往公司赶去,直到夜色降临才拖着疲倦身躯返回。他们穿一样的黑色西装,提一样的LV包,却能从其间生生创造出一种所谓的叫做时尚的东西来,然后广而告之,众人争相购买,又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提包,直至一样的思想与灵魂。《疯狂动物城》中的那些成群结队的小仓鼠与其俨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兄台你觉得呢?”
顾生默然不语,垂首沉吟。
少年见顾生并不答话,径自向前走去,“兄台你再来看”,手指着远处一排排蚂蚁,他们上颚发达,孔武有力,一个个磨刀霍霍,跃跃欲试。“那是兵蚁,像是斯巴达的集中营,亦是自出生时便定了今生的事物,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拿起钳子和那些外族士兵争斗,以夺得更多的领土与底盘。其实仔细思考过来,那些所谓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权力高层的争端罢了,到头来却是将底层的众生屠杀殆尽,血流成河。人类不也是如此吗!由那些高贵的人操控,用一些虚假的旗帜口号,便将那些智商低下的人蛊惑,投身于运动之中,最后惨死沙场,马革裹尸,失去了仅有的生命。然后那些当权者便高举为国捐躯、忠义英烈的旗号大肆张扬,好像他的死是多么光荣一样,其实那些只是人类虚假的虚构而已,他们乐于接受这些虚假的东西。”
顾生听罢,甚是茫然,如此说来,人与蚂蚁倒真是没有什么不同了,人所谓的高级物种,只是更高级的虚假与欺骗罢了,本质仍是一样。
少年拉着顾生继续往里走去。只见一群带翅的蚂蚁围着一只肥硕的蠕虫横亘在洞穴中央,其面貌十分丑陋,臃肿的身体摊在那里,好像也并不蠕动,只是不停地诞下一个个小蚂蚁,其状十分丑陋,着实令人厌恶,顾生禁不住作呕。
少年道:“兄台,那令人作呕的蠕虫便是我们蚁族的蚁后,专管生育之责,也是终日里横躺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之中,不停地生育生育,繁衍后代,以此维持种族的延续。仿佛为了种族的繁衍,个体的任何权益都可以被剥夺,直至沦为生育工具。至于她身旁那些生长翅膀的蚂蚁则是雌蚁,说白了只是蚁后的前身而已,与雄蚁交配之后便会变成蚁后。你们人类有何尝不是如此呢,有多少女性被沦为生育工具,好像她存在的唯一用处便是她的子宫,生育、哺乳,等到孩童长大成人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任务完成,她们已经没了用处,剩下的只是干瘪的皮囊,等待死亡的来临。”
顾生被他这般言语一次次重击,信念都崩塌了些许。人类呵!你所谓的高贵到头来仍是如蚂蚁一般的卑贱,或者更胜一筹。
顾生颤颤巍巍地向少年说道:“原来你这蚁穴之中也是一番的黑暗光景,与我那操蛋的人世间着实没有什么分别了。只是黑暗,压迫,权术,欺骗而已。只是仍不知公子你为何种蚁类?”
少年呆立在原地,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洞穴,并不答话。良久,才喃喃地回道:“我是雄蚁,天生的职责是与雌蚁交配,等到任务完成,然后……”少年几度哽咽,“然后我们这些雄蚁便会死去,这是自然选择,也是社会规定,仍何人都逃脱不了。”
顾生听罢大惊失色,一时竟不能言语。“所以我们就真的是被这制度束缚死了的吗?难道就没有解脱之法?或许你可以逃跑啊!况且你已修炼道如今,法力自然是有些的,何不一试呢?”
“没用的,没用的,蚂蚁生来便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一举一动都是与这群体分割不开,我自身努力修炼值如今已经前无古人了,若再想要摆脱群体思想的束缚,浪迹天涯,奔走逃离几无可能。”
“所以……所以只有在这社会中被活活困死吗?”
“大约是吧!”
“难道不能凭借我们这些仅有的清醒着去创造真真的世间吗?”
少年笑了笑,“鲁迅先生也曾说过“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顾生不放弃辩驳的机会,紧接着道:“但是钱玄同也回答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一百年过去了,你看如今的世界,还觉得有毁坏铁屋子的希望吗?”
顾生听了之后默然不做声,双眸里刚刚燃起的炙热火焰也渐渐熄灭了下去。
少年转身拍了拍顾生肩膀,“所以兄台,这世间本就是如此,你那桎梏一般的生活又有什么呢?好了,现在是该我去完成我生来被制定的职责的时候了”,说罢,径直走向远处漆黑的洞穴,一去不复返。
等到顾生走出蚁穴,正是子夜,天色暗沉,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顾生自言自语道:“果真是漆黑的铁屋子,没有丝毫的希望。”言罢,纵身跃入公园的湖水中,嘟嘟地泛起几声水泡声,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