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书摘(修改中)
【日】三岛由纪夫
第一章
所谓嘲笑是何等刺眼的东西啊!对我来说,同班少年们的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笑容,看起来竟如火光四溅的草丛一般灿然耀眼。
嘲笑というものは何と眩しいものだろう。私には、同級の少年たちの、少年期特有の残酷な笑いが、光りのはじける葉叢のように、燦然として見えるのである。
人们在某一方面逊色于人,就会拥有以其他方面加以弥补,并以此出类拔萃的冲动,而这正是我所欠缺的。
人に劣っている能力を、他の能力で補填して、それで以って人に抜きん出ようなどという衝動が、私には欠けていたのである。
只要没有证人,人间的耻辱便会根绝吧。他人即是证人。但虽说如此,倘若不存在他人,耻辱也就不会诞生。
証人さえいなかったら、地上から恥は根絶されるであろう。他人はみんな証人だ。それなのに、他人がいなければ、恥というものは生れて来ない。
感觉迟钝的人们,不流血便不会狼狈不堪。但流血之时,悲剧已经结束。
仿佛梦幻中培育起来的美景,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又反过来给梦幻以刺激。
第二章
令我惊愕的是,自己在少年时代全然没有人情味儿。及至我觉察到对于父亲的死自己竟也丝毫没感到悲伤时,这种惊愕已发展成无以称之为惊愕的、某种颓软的感慨。
死相以其无与伦比的生动告诉我们:物质这种东西,其存在距我们是何等遥远,其存在方式又是何等地可望而不可即!
尸体只是被看,我则只是在看。日常丝毫未曾意识到的看这一行为本身,居然足以如此成为生者权利的证明,成为残酷程度的表现。这对我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一个既不大声歌唱又不奔走呼号的少年,在这里学得了对自己的生的确认。
既然这世上再无别物可与你媲美,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之美,为何必须这么美!
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时常做的那样,鹤川看起来也有类似的兴趣:他把人们的感情分门别类地整齐放在自己房间好看的小抽屉里,不时地取出加以实际验证。
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不过是梦幻一般虚无缥缈而又惶惶不安的体验,犹如一间切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我梦寐以求的只是灾祸,是毁灭,是惨绝人寰的悲剧,是一台从天而降的巨大压榨机——人也罢物也罢丑也罢美也罢都将在同一条件下统统被其压得粉身碎骨。有时,早春天空中那明媚璀璨的阳光,在我眼里俨然一把足以遮蔽整个地面的巨斧利刃的寒光。我期待它的下落,刻不容缓的下落,如此而已。
人这东西,一旦钻在美里出不来,势必不知不觉之中撞进世间最为黑暗的思路。
第三章
这种惊愕使我懂得:仅仅就感情本身而言,世上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并非大相径庭,莫如说其效果全无二致;而且谋杀心和慈悲心在表面也没有区别。
我并非不想念母亲。或许只是讨厌面对至亲之间那种露骨地表现感情的场面,并且为这种讨厌试图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罢了。这是我不好的性格使然。以诸多理由将一种直率的感情加以正当化的过程本身其实并无不可,问题是自己头脑编造出来的无数理由有时强行唤出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本来并不为自己所有。
为什么露在外边的肠子那么凄惨呢?为什么人们看到人的内侧便吓得非捂住眼睛不可呢?为什么血的流出给人以冲击呢?为什么人的内脏那般丑陋呢?它同光洁柔嫩的皮肤之美,不是完全同一性质的吗?……将人视为既无内侧又无外侧、即如玫瑰花一般内外不分的存在——这样的认识为什么显得缺乏人性呢?假如人能够将其精神的内侧与肉体的内侧轻轻地翻卷过来,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五月的微风中……
每当后来的野心成为重负,我便返回最初的梦想;而梦想一旦被母亲那昭然若揭的显示判断打碎,便又回来后来的野心中去。
金阁从未显示过如此坚不可摧的美。这种美既超脱于我心里的虚影,又超脱于现实的世界,同任何一种嬗变、更迭完全绝缘。它拒绝所有的含义,美奂绝伦。
人们说所有的价值毁于一旦,我则与此相反,而想强调永恒的觉醒与复苏及觉醒与复苏的权利。
南泉和尚所以斩猫,是因为要斩断自我迷茫、妄今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斩断猫颈,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他两执。若将这一做法称为杀人刀,赵州的做法则是活人剑。将沾满泥土、遭人鄙视的草鞋这种东西,以无限宽容之心戴在头上——即乃实现菩萨道。
倘若世人以生活和行动品尝恶,我则尽可能深入到内心的恶之中。
这个少年与我辈不同,他是在生命纯洁的末端燃烧,烧尽之后未来才会豁然闪出。未来的灯芯沉浸在透明而冰冷的油液里。又有谁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和无瑕呢,如果留给未来的仅仅是纯洁和无瑕的话?
大概人们往往把残酷的梦寄托在异国人身上。
第四章
我想我再三说过:鹤川是我的正片。倘若他忠实于自己的职责,本应对此一概不闻不问,而将我阴暗的心境全部翻译成明朗的感情。这样,谎言就会成为现实,真实即可沦为谎言。假如鹤川以其天生的这种特技,将所有的阴影译成光亮,将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将所有的月华译成阳光,将所有的夜间潮乎乎的青苔,译成白天明灿灿的绿叶,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一切。然而唯独此时他一反常态。于是我阴暗龌龊的感情骤然得势。
肉体有残疾者往往具有不亚于美女的惊人之美。残疾人也罢,美女也罢,无不早已厌恶被人注视,厌恶成为被人注视的存在,以致最后被迫以其存在本身回视对方,并赢得胜利。
自己为什么活着?人们对此感到不安,甚至自杀。我则无所谓。因为内屈足是我生存的条件,是原因,是目的,是存在本身。只要我还存在,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存在的不安,归根结底来自自己尚未充分存在这种奢侈的不满,不是吗?
我可以用一句话对世间“爱”的迷惘下个定义,那就是:假象企图与实相结为一体的迷惘。
其实目睹流血和垂死挣扎的惨状。可以使人变得谦恭,使人心变得细腻变得开朗变得平和。我们变得残忍和产生杀生害命之心,绝不是在那种时候。而是在——例如说——这春天里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呆呆观看树丛间晃动的阳光的时候,是那一瞬间才会使我们突如其来地变得凶狠残暴。
世界上所有的噩梦,历史上所有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可是光天化日下满身血污痛苦不堪的惨相,会给噩梦以明晰的轮廓,将噩梦物质化。噩梦不是我们的苦恼,而不过是他人肉体剧烈的痛楚。但他人的痛楚我们是感觉不到的。这是一种怎样的解脱啊!
第五章
他说他本身将在无限堕入假象世界的同时实现其情欲。
柏木向我暗示并当场表演的人生,其中生存与毁灭所具有的意义如出一辙。那样的人生既无自然淳朴可言,又缺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不妨说,那纯粹是一种惨不忍睹的痉挛。
总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无非是一场危险的滑稽剧——它用未知的伪装打破欺骗我们的现实,扫荡世界,以使之不再含有任何未知数。
我仿佛觉得——或许由于我过于年轻之故——他的人生哲学越是充满阴谋诡计,越是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尽管相伴而去的几个人全都年纪轻轻,但我觉得年轻所带来的抑郁、焦躁、不安和虚无感无处不在地罩住了那一整天游山时间。
“所谓优雅的墓就是寒碜丑陋的东西。”柏木说,“政治权力和财力会留下漂亮的墓,雄伟壮观的墓。这些家伙在生前谈不上有任何想象力,墓自然也是由想象力枯竭的家伙建造的。可是,优雅的诞生只能依赖于自他两方面的想象力,所以墓地只能是激发人们想象力的才可以保留下来,我认为这很可悲,因为死后也必须向人的想象力继续乞讨。”
哲学是石头,艺术也是石头。提起人们的有机式关心,那无非是政治,岂不更好笑?人是彻头彻尾自我亵渎的生物!
看来地狱这东西,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之现形,可谓呼之即来。
而柏木这个朋友使我知道了从内侧通向人生的黑暗路途。初看似乃导向毁灭之路,然而意外地富于计谋。可以说它是一种炼金术,可以将卑劣直接变成勇气,将我们称为缺德的东西还原为纯粹的能量。尽管如此,事实上仍属于人生。它可以前进,可以获取,可以推移,可以失却。纵使称不上典型的生,也具备所有生的机能。假如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提供所有的生都带有盲目性这一前提,那么它愈发同一般意义的生具有同等价值。
不可能用一只手触摸永恒而另一只手触摸人生。
在人生当中,化为永恒的瞬间固然使我们迷醉,但同此时像金阁那样化为瞬间的永恒形象相比,则全然不在话下,金阁对此完全心领神会。也正是在这种时候,美的永恒存在才真正阻碍我们的人生,毒化我们的生。生——我们隐隐窥见到的瞬间之美——在这种毒化面前可谓不堪一击。它转眼就归于崩溃、消亡,使生本身暴露在白惨惨的死光之下。
在失去他的现在我才明白,把我同光明的白日世界连接起来的一缕细线,由于他的死而彻底中断了。我是为失去的白昼、失去的光明、失去的夏日而哭。
有谁能想象到那只为阳光而诞生、只适合接受阳光爱抚的肉体和精神能够被埋在土里安息呢?他没有一丝一毫夭折的征兆,生来就免受不安与忧愁的干扰,没有半点同死字沾边的因素。或许唯其如此他才突然死去的。如同纯血种动物生命力脆弱一样,说不定鹤川由于生命的成分过于纯粹才不具有防死之术。
我可以断言,即使鹤川所在世界洋溢着闪光的感情和善意,那也并非由他的误解和自作多情所虚构而成的。他所拥有的世所罕见的闪光的心,其动力一方面来自刚毅,一方面来自柔韧,这也是他的运动法则。
第六章
每当孤独袭来,我马上顺其自然,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我再次感到,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最不需要努力的。生之焦躁已弃我而去,死的日夜令人怡然。
我承认这些书对自己多少有所影响,成为导致我日后行为的一个因素。但我宁愿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我最不喜欢将其归结为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
我固然想使自己变得明晰,无须任何斟酌。但我怀疑这是否来自试图自我理解的冲动。因为这种冲动是随着人们的本性自然而然成为架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的桥梁的。
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
所以斩猫看起来无非是拔掉虫牙,剔除美。至于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则不得而知。美的根是不能断绝的。即使猫死了,猫的美也未必会死。
她的悲剧曾被带有神秘感的明亮眸子所看到,而现在又为一切都不相信的阴暗眼睛所窥视。
我耳畔被绵绵诉说的柏木的劣迹恶行,其卑劣阴险的用心,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可归结为一个词——“人生”。他的残忍、奸诈、背叛、冷酷、从女人手里讨钱的各种手段,这些都不过是其难以言喻的魅力的注解。
自鹤川猝死以来,我已许久未曾接触到生本身。现在接触到了生——个别的、执着的生,只要生命不息便伤害他人不止的生,并为其鼓舞。……是那句祷文:“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同这包容无数灯火的黑夜一般模样。”
“我又同人生隔绝开来!”,我自言自语,“又是一次!金阁为什么总要保护我?我又没有求它,它何苦要把我同人生隔开?诚然,金阁或许使我免坠地狱,但这样一来,又要把我变成了比坠入地狱之人还要恶劣的人,比谁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
第七章
命运这东西并非我们突然撞上的。
蜜蜂的飞翔与花朵的摇曳,同风的运行并无任何不同。在这个静止、僵固的世界上,一切都属同格,那般释放诱惑力的形态也已死绝。……我不是蜜蜂,所以不为菊花所诱惑;我不是菊花,所以不为蜜蜂所倾慕。所有形态与生的流转之间的那种和睦已经荡然无存。世界被抛往相对性之中,唯独时间流动不息。
日常细腻纷繁的感情色彩没有像彩虹那样居中架起桥梁,因而一个转化为另一个,一个极端过渡到另一个极端。
事后想来,这看上去突如其来的出走也曾有过深思熟虑和犹豫不决的时期。但我宁愿认为它是一时的冲动使然。由于我内心缺乏某种冲动,所以我特别喜欢炮制冲动。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过彻底鄙视现实之人的面孔,对金钱对女人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一切的一切无不染指却又如此不屑一顾——我从未见过这种人的面孔。我感到作呕,就像触到了栩栩如生、体温尚存的死尸。
我胸口怦怦直跳。必须出发——可以说,这句话几乎插上了翅膀。我要逃离这环境,逃离桎梏我的美意识,逃离我的坎坷不遇,逃离我的口吃,逃离我存在的条件,总之必须出发。
但在渐渐临近的时间里,由于出发和解放带来的激情过于汹涌,我的前面仿佛只剩下了未知。
离开京都时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现在又开始转向对死者的追忆。有关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记忆,在我心中唤起一股无可言喻的温情,我真怀疑自己大概只能将死者作为人来爱。毕竟,较之生者,死者的形象是何等易被人爱啊!
我再次感叹:平庸这种东西,纵使上了年纪也丝毫不见其收敛衰微。
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思想接受社会的声援,不愿意给自己的思想套上框框以便容易为世间所理解。我不止一次说过,不被理解这点正是我存在的理由。
但我无意收住脚步。无论去哪,无论何处,反正我要走到。我要去之处的地名,没有任何意味。我顾不得这许多。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敢于面对目标的勇气,一股几乎不道德的勇气。
我现在正面对波浪,面对凛冽的北风。这里没有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没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然而这荒凉的自然景观却比春日午后的草坪还使我心神荡漾,还使我感到亲切。在此我心满意足,没有任何东西使我惧怵不安。
我倏然浮起的意念,莫不是柏木所说的残忍意念?总之,这意念突如其来地浮上我的心头,给我以某种闪光的启示,明晃晃地照亮我的心间。而我还没有对其深入思考,只不过引起了我心灵的震颤,如被电光击中一样。可是这以前始终未曾浮起的意念,却是与生俱来而如今突然长大的、增强的。或者不如说我被它包围在里边。这意念便是:——烧掉金阁!
第八章
总之就是说,有生之物并不像金阁那样具有一次性。人从各种自然属性之中接受一部分,通过互为替代的办法将其传播、繁殖开来。为了消灭对象的一次性而杀人,那是永远的失算。我是这样想的。金阁与人的存在便是如此愈发成为泾渭分明的对比:人之形象容易毁灭,却浮现出永生的幻影;金阁之美固定不变,却渗透出毁灭的可能。人虽脆弱而无法根绝,金阁虽顽强而可使之毁于一旦。人为什么注意不到这点呢?我这一独到见解无可怀疑。假如我将这明治三十年指定为国宝的金阁付之一炬,这便属于纯粹的破坏,金阁势必无可挽回地归于毁灭,从而将人创造的美的总量确凿无误地减少一部分。
我还是要烧掉金阁。非我莫属别具一格前所未有的生将由此开始。
使母亲变丑陋的……是希望!是牛皮藓——不断使人发痒、对世间一切都不服输、在肮脏的皮肤上牢牢安营扎寨的湿乎乎的淡红色顽藓——一般的希望!不可救药的希望!
任何事情从终端观察起来都是可以原谅的。而我拥有从终端观察这一切的眼光,并且感到自己握有做出最终判决的权力——这才是我获得身心自由的根据。
行恶之时的他,总是做出最为纯洁的表情,仿佛恶行非其有意所为,而是从其性格深处渗出表面的。知道这点的只有我。
较之记忆的含义,我现在更相信记忆的实质,而且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假如我不相信这点,生本身便将不复存在。
柏木嘲笑道,“我早就想告诉你:改变这个世界的是认识。懂吗?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只有认识能够使世界在外表一成不变的情况下发生变化。从认识角度看来,世界是永远不变的,同时又是永远变动的。你或许要问这又如之奈何。跟你说,人是为了忍受生才拿起认识这个武器的。动物不需要这玩意儿,因为动物不具有忍受生的意识。认识是人们为了克服生之艰难的武器,但生之艰难并未因此而减轻一丝一毫,如此而已。”
“赵州的意思,不外乎表明他知道美是在认识的庇护下昏睡的东西。但每个人的认识即各自独立的认识是不存在的。所谓认识,是所有人的大海,是所有人的原野,是所有人存在的状态。我想这就是他所要表达的内容。你现在想装扮成南泉,是吧?”
“……美那种东西,你钟爱的美,是人们精神之中委托给认识的那一部分、剩余部分的幻影,是你所说的‘可以忍受生的其他办法’的幻影。可以说那种玩意儿是没有的。虽然没有,但加强幻影,并赋予其最大限度的现实性的毕竟还是认识。对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是女人,是妻子,而不是慰藉。但这种绝对不是慰藉的美同认识结婚之后,总会生出某种东西。尽管虚幻、如泡沫一般无可救药,然而总有东西诞生,那便是世间所说的艺术。”
“美……美这种东西是我的仇敌!”
任何认识任何行动都无法代替扬帆起航的喜悦。
第九章
这回我已不必再担心重蹈覆辙,担心金阁在我和女人之间作祟。因为我不抱任何期待,不想借助女人来参与人生。我的生被牢牢地确立在彼方,而在那以前的行为无非是履行凄惨的手续。
我的脚趾紧紧夹住松懈的木屐带,并且这样想:战后从不动山顶望到的无数灯火,其中肯定包括这条街的灯笼。
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别人不同,往往具有忠实模仿想象的倾向。说想像并不确切,应该说是我的最初记忆。我无法从人生迟早品尝到的所有体验中抹去预先以最灿烂辉煌的形式所体验过的那种感觉。
第十章
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以往二十年中,注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过。这种状态眼下仍在继续。现在我还无足轻重。日本不知有几百万几千万默默无闻的角落人物,我仍属于其中之一。这样的人活也罢死也罢,世间感不到任何痛痒。
我恍惚觉得,死的空间同生的空间一样充满光明。我忘记了阴暗的想法。世上不存在痛苦。
我的内脏就像一只尽管穷困潦倒然而又绝不肯听命于人的家犬。我知道,不管我的心如何清醒,肠胃等迟钝的五脏六腑都仍然迷恋于平庸而温吞的日常。
“纵使勉强维持也终究要中断。火车行驶之间,乘客不动;一旦火车不动,乘客就必须动身走出。行驶是中断,休息也是中断。据说死是最后的休息,但有谁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而且,美是统辖以上各部的争执和矛盾以及所有不谐调音的,并将继续君临其上,如同用金粉在深蓝色纸本上一字一字仔细写下的经文,金阁是用金粉在无明长夜中造就的建筑。至于美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含金阁的虚无的夜属同一性质,则不得而知。或者二者均不是。美是细部,是整体,是金阁,是包容金阁的夜。如此一想,曾经使我陷人烦恼的金阁那不可捉摸的美,似乎大多可以捉摸了。因为,只要检查一下……等细部之美,便会得知美绝对不以细部告终以细部完成,而是任何一部分都包含着美的预兆。细部之美本身充满着不安。它追求完美而不知完结,总是敦促自身去探寻下一个美、未知的美。一个预兆连接着一个预兆,这一个个并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构成了所谓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是虚无之兆。虚无即是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之美,便自然包含虚无之兆。这座用纤巧玲珑的木料构成的建筑,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恰如璎珞在风中微微飘摇。
柏木所言或许是对的。他说改变世界的是认识而不是行动,有一种认识可以使人尽最大限度地模仿行动,而我的认识便属于这一种。并且真正使行动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如此说来,莫非我周密的长期准备都是为了不行动也未尝不可这一最后的认识吗? 且看看好了,对我来说,行动现在也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已脱离我的人生,脱离我的意志,犹如一架冷冰冰的钢铁机器在我面前等待起动。行动与我,俨然毫无关系。至此为止是我,从此往前则不是我。⋯⋯我为什么将变得不成其为我呢?
过去并不永远把我们拖回过去,过去的记忆中也有的地方安有强力弹簧(数量固然不多),一旦现在的我们同其接触,便立即伸起把我们弹向未来。
蓦地,我掠过一个死在究竟顶上的念头。
要活下去,我想,就像干完一件事正在小憩的人常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