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垄断(随笔)
资本会从多数人向少数人集中,相似地,知识也有向少数人集中的趋势;拥有多数资本的人会利用资本来垄断资本,确保资本由下至上的流动趋势,同样地,拥有多数知识的人也有利用知识来防止大多数人获得知识的趋向。
只不过,知识是无形之物,不能通过暴力来垄断。古时有焚书坑儒的传说,貌似是一种通过暴力来垄断知识的行为。但是,在这里,被直接破坏的不是知识,而是知识的载体。而且,暴力的使用者并不一定通过这种行为为自己保留了知识。与其说这是垄断知识,不如说这是毁灭知识。通过毁灭和禁绝的方式造成的“中断”,不是文章要讨论的“垄断”。种种革命皆同此理。知识的垄断,指的是在自己掌握知识的前提下,通过歪曲和隐瞒信息的手段防止他人获取知识的行为。
知识有两种类型,且都可以被垄断。
技术性知识的垄断
首先是技术性的知识。技术性的知识就是可以且一般被用来创造物质财富的知识。一个典型的技术性知识就是农业知识,当你知道应该在春天播种,你就会在秋天丰收,获得物质上的收获。
技术性的知识又分为指导操作的知识和探寻机制的知识。前者就是“在何时应该做什么”,后者就是“某某如何影响了某某”。举例农业来说,前者就是农民所掌握的知识,后者就是农学专家所掌握的知识。在这里,两者最终都用来创造财富,尽管本质非常不同,在此却不必作过多区分。
股票涨落、房产走向、就业行情等等,都可以被视为技术性的知识,因为他们帮助人们直接创造物质财富。这里还有一点需要区分。比如说你从某个权威内部人士知道了某个公司的前景很好,那你就知道了要买这个公司的股票。但假如你不认识任何内部人士,你通过自己对数据的分析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你同样会去买那只股票。对于前者,我更倾向于称之为信息;而对于后者,我更倾向于称之为知识。但这里的信息,其本身可能就是通过内部人士的知识得到的,所以,信息不是孤立于知识的。应该说,知识就是信息和信息的关系。或者说,拥有知识就是知道信息和梳理信息的方法。
还有很多技术性知识,比如工业生产、按摩手法、远洋捕鱼等等。总而言之,只要直接帮助人们获得物质财富,就可以被称为技术性。
垄断技术性知识的动机显而易见。技术性知识与物质财富直接挂钩,如果只有我获得了这种知识,那就只有我获得了这些财富。小说中的武林秘籍、商业机密皆属此类。但这种“隔绝”无可厚非,门派、公司同时是秘籍、机密的创造和使用者,他们理所应当地享有其所带来的财富。
但是有一些人,他们既非知识的创造者,又非知识的使用者,却享有着知识所带来的财富。他们就是中介、掮客、牵头人,诸如此类。或争辩,这些人整合了信息,发现了信息的关系,也属知识创造。这是事实。但是,首先,这个行业获得着与劳动不相称的利润;其次,这个行业因其对信息的特别依赖性,会不自觉地形成对信息源的掩盖。如此一来,已经不是找了中介可以找到最合适的,而是不得不找中介去找到还算合适的,甚至其实根本不合适。这对于整个社会是效率极大的降低。
掩盖信息源自然也存在于其他行业,但由于其他行业对于把握信息关系的依赖远高于对于信息本身的依赖,其他行业对于知识的垄断主要局限于它自己创造出来的知识。换言之,中介就像是依靠内部人士打听行情的那位,而其他行业更像是凭自己本事推断行情的那位。孰高孰低,一看便知。
技术性知识的垄断较为简单明了。简而言之,就是我不让你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做的“之所以”。更坏一点的,就会把所有可能得出这个“之所以”的信息全都掩盖掉。不过,只要能保证对技术的创造,这种“垄断/隔绝”是可以保护积极性的。
反思性知识的垄断
第二种知识是反思性的知识。反思性的知识就是指导人们总体生活的知识。反思追问为什么。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我该如何生活)宇宙为什么存在?(我该如何生活)当电车开过来时,我应该救五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为什么?(我该如何生活)总之,反思性的知识通过追问“为什么”来给人的生活提供指导。
很显然,反思性的知识不能或者暂时不能创造物质财富。既然说暂时,就是说追问为什么的知识可以全部或部分地变为技术性的知识。比如:古典天文学和历法、自然哲学和经典物理、数学和应用数学等等。所以,对于反思和技术重叠的部分,我倾向于根据目的来区分。换言之,如果你不是为了获得物质财富而追求知识,那这部分就是你的反思性的知识。
不过,除去这重叠的部分,反思性知识和技术性知识的分野还是清晰的。毕竟,很多知识都不能直接给人带来物质财富。例如,古希腊的哲学是否强调命运?为什么?天主教和东正教对于权力的分配有何区别?为什么?某某运动为何而产生?回答这些问题并不能直接给人带来财富,除非你是要借古讽今,达到某些目的。但即便如此,它的带来也十分间接。
既然反思性的知识不能直接给人带来物质财富,那为何有人要垄断它呢?因为,基于人类是追问意义的生物的这个事实,反思性知识一定可以间接地带来利益。
此处稍稍插入权力的概念。权力就是迫使他人根据“我”的意志来行动的能力。其中,利用暴力使人屈服的是硬权力,使用知识让人臣服的是软权力。
这是一个强调软权力的时代。不论你有什么看法,我们生活的时代确实是一个文明的时代。所谓文明,并不是说这是个多美好的时代,而是在说在这个时代行事,都要有个理论依据,即便是战争。大到国家政策、法院判决,小到家庭关系、日常决定,将这些行为追问到底,一定能问出马克思主义和儒家思想。支持人们行动的是理论,而理论必然是反思的产物。其实自从有文字,人们就重视反思,只是这个时代尤其重视将反思展示出来并说服别人。
提出理论的能力,更重要的,解释理论的能力,构成了软权力的全部。人们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行动,但不一定有兴趣自己去想明白这件事。对于不能广泛辨析知识的普通人来说,绝大多数知识以被解释的形式存在。而能够将自己对某方面知识的解释阐发并让人接受,就可以说对人们在这方面的行为拥有了支配。假如我让你相信政府是在迫害民众,不论事实如何,你都会去反对政府。这是知识——解释——行动的模型。
垄断技术性知识可以通过直接不解释的方式,因为这具有保护知识产权的合法性。但是,对于反思性知识,你没有权利不让人知道为什么。因此,对反思性知识的垄断,有着曲折的多的方法。其中的一种方法,是使用术语。
术语的本意是为某领域内部交流提高效率。人首先有自然理解,自然理解多了以后,会产生一些新的理解。由于新的理解的新,需要一个新的词汇来表达它,这个词汇就是术语。这是对理解的精炼、效率的提高。比如说人自然理解空气、力和面积,而后根据定义理解气压这个术语。久而久之,新的理解又产生了新的理解,于是乎又有二阶术语来进行描述。比如根据气压可以得到关键压强。在某物质的关键压强下,不论温度,物质都以气体形式存在。但到这个地步,理解的人就少了。
再比如,人权也是术语。你原本不理解什么是人权,但你知道什么是人,什么叫权利,然后对人权有个大概的理解。但是,人权也是个高阶术语,因为权利绝不是人通过自然理解可以知晓的概念,它经过了多重定义和论证。
随着术语的越来越多,对于领域的描述,自然理解越来越少。不仅如此,术语的阶也越来越高,离开自然理解越来越远。
这种情况,原本是领域发展的正常情况。但是,这也给人迷惑大众留下了空间。当描述领域的自然理解越来越少,公众对领域的理解就越来越少,内部人士对领域的解释权就越来越大。对于领域最理想的解释,自然是按照术语的发展过程,从最初的自然理解一步步展现它变成术语的过程。但很多人不愿或者不能这么做。要知道,很多学者甚至是脱离自然理解理解术语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它所基于的自然理解是什么。所谓生搬硬套就是说的这种人。
更多的人则是不愿。因为尊重知识就是将权力让渡于知识。对术语的解释本应展现其发展脉络,但因为不愿,内部人士可以通过再下定义,再举例子的方式解释术语。而这种定义和例子,就是他想要的定义和例子。这就造成了术语和真实含义的脱离。我现在说了一连串术语,然后再说一个结论。假如我尊重知识,那这个结论就是由知识决定的;假如我尊重自己,那这个结论就是由我决定的。我可以利用公众对术语的生疏,将任何论证引向自己期望的结论,从而让大家做我想要的事。
比如,民众抗议政府建造工厂,你可以说这是政府对人权的侵犯,而不必做更多的解释,就可以煽动起强烈的情绪。这是因为你强迫公众将自己对人权的理解局限在这一单一例子当中,并利用了过去人权一词在公众心中留下的印象。自始至终,没人需要面对这个术语的真实含义。
一言以蔽之,整天使用让人看不懂字眼,又不加以解释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知识垄断与知识分子阶级
人掌握了知识,就进入了知识分子阶级。掌握技术的人——医生、工程师;思考通达的人——哲学家、诗人都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阶级中的一员。
说知识分子是一个阶级,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说法。尽管并非所有掌握知识的人都致力于垄断技术、垄断话语权,借以维持知识群体的特权地位,甚至还有不少学者怀着有教无类、兼济天下的理想,但是,这些人的行为在客观上促进了知识群体与其他群体的分化、隔绝。
首先,必须承认的是,掌握知识是极其困难的事。由于各学科的发展,知识的境界已经远高于人们依靠自然理解可以达到的程度。学科基本已经脱离不了专业人士的教学,天才自学的神话产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作为一名知识的掌握者,一种优越感自然地因此升起。
也正因为知识的复杂性,要求学者每次在面对公众演讲的时候都将术语解释清楚也是不可能的事。专业性比较强的演讲只能面对专业的人群。但是,这种专业感,难免生出一些曲高和寡的孤高情怀。即使是最谦卑的学者,也会在某些时刻生出人群真是无知的念头。
如此种种,都促进了知识群体的小团体化。他们作为整体与其他群体疏远;他们作为学科与其他学科疏远。而这种疏远,也造成了知识分子不愿意去向其他群体解释知识的情形,加剧了知识垄断。
对于这种情形,我觉得是不恰当的。
知识分子掌握知识不易。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知识分子得以掌握知识,是因为社会将掌握知识这部分工作交给了你。知识分子不需要从事具体生产,而只需要处理知识。是从事具体生产的人为知识分子分担了与知识无关的工作。所以,当知识群体以外的人想要获得知识的时候,知识分子群体有义务去教育他们,并确保他们获得有用的知识。至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命等于几条其他人的命,或者反过来问,都是荒唐的问题。这里强调的是群体与群体的关系。不管是有一万个知识分子一千万个求取知识的人,还是有一千万个知识分子一万个求取知识的人,前者都有义务对后者进行充分的教导。
当然,这是从一个整体社会的角度去看待知识分子群体。不过,如今个人主义盛行,估计多数人还是持有我懂知识我牛逼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