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时光
坐在半山坡,几乎可以看见整个老城,屋宇栉比,人如蚂蚁在其中,尤其是有声音传出来的时候,这让我获得最大的享受。侯孝贤讲,他小时常常爬到县公馆院里的大树上,一个人躲在上面摘吃芒果,树下是人的世界,当热风吹过,我很可以理解他的那种突然超拔人世的落寞跟思省。在山上和树上,突然成为一个人类的旁观者,由于疏离而有的美感,及随之有的悲凉感,产生一种菩萨和神看人类的视觉跟心情,悲悯的情怀让人想流泪。 这是侯孝贤电影最动人的原因。不是一个人在世间向往天堂,是一个人从旁观察人世,侯孝贤的电影总是在最世俗最日常的景观跟活动中,现出人的活力和无奈,我看他拍街市上人,走路的人,骑车的人,买卖的人,他们的脸跟肢体跟动作,我总是心里刺痛,这跟我上菜场买菜和我在街上看人是相同的经验。我常常看一个卖瓜果的人,他们长着黑的皮肤,女子都丰胰,车上写着枝江和宜城,就会看很久。这个卖瓜人,他们的美感,和悲凉感,我都能看出来。 侯孝贤的镜头语言是最让人迷恋的,他找到一种表达他在树上看人世的方法,他总是远远的看着,静静的看着。只要远远的看,静静的看,人的生命人的生活就是艺术。在《最好的时光》里,那个青年再从兵营里回来找到她,有那么一刻,这青年和她被打台球的人半遮住了,正是这一刻,让我更深的体会到青年默然的外表下,女孩子正经的外表下的那种激烈和惊慌。我同时能感到侯孝贤的克制,他克制自己,不要被青年和女孩的内心所影响,让他们的情绪干扰了镜头的冷静。而越是这种冷静,越让我激动。以至到两个年青人在雨中的街头把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泪决而出,一个老人哭出声来。 有个满脸的男主持访谈侯孝贤,那个男人使用最精确的语言,带有不屑的把侯导啰嗦半天的话用几个字就概括好了,这是在我刚看过《侯孝贤画像》后,我看到侯孝贤被影响到了,我看到他的不适,他的内心无法袒露,他和在那个法国人面前判若两人,我便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关了这个视频。侯孝贤做电影是经验里来的,是人生的经验,是人心的经验,是过往的感觉。这正是他和张艺谋一代不同的地方,张导他们做的是布置作业,侯导做的是心灵日记。作业都是固定好的命题,为了表现一个思想然后罗列故事,所以人和道具都是道具,工具的生硬让人产生不适,也注定了主题的干枯。侯孝贤的人和物都是活的,是一头树林里正在奔跑的麋鹿,树叶被它们带得飞起来,侯孝贤的电影是这样子活的。供人参观的麋鹿尽管文章绚丽,我们晓得它已经不是麋鹿了,它的走动跟眼神让人奇怪。这是他们几个导演微小的差别,我以为的。 侯孝贤越克制表现,越放弃主题,越不用概括,反而获得更多的经验反身,我们欲言又止,欲罢不能,我常常被触动的表现就是心里疼痛,喟叹,和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的场境画面往往是原生和杂乱无章的,尤其是《风柜来的人》,没有作过美术的处理,我一般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因为看电影是想获得暂时对世俗真实的超越和遗忘,慢慢看,他的这些原生的状态竟然好像是艺术的,比如是他著名的山地火车和火车旁的乱七八糟的街,乱七八糟的人,都会可以成为宗教经典里的人类描述,获得那样一种仿佛神迹的叙述。这估计有些像嚼槟榔,嗜好吃臭豆腐,吃芥末,美滋味越来越让人迷,而越来越不能为不同道者道了。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些人,就是这些场景,就是这部电影,就是我们想要看到的,一切都不可易移改换,只有这样才是对的,看他的电影,最后会对杂乱的场景产生这样的感觉。然后会反复怀念这些杂乱的东西和人们。 不要试图解读人和人的生活,不要去分析他们,不批判,不歌颂,把电影当成一堂哲学课是不能获得深刻的电影的。电影的丰富源于人的丰富,人的丰富源于人的日常,离奇的情节,惊险的故事,奢华的背景,一部电影可以不需要这些玩意,一个日常的人,坐在桌子边,端一碗饭吃,不时拈一筷子菜,这就够离奇惊险和奢华了,这个道理侯孝贤是晓得底。 他是个可以很自然的说话的人,你让他自己说,他可以把事情都讲给你听。
2O14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