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1
列车越向东去,天越黑。太阳的余晖散出一片橙色的光晕,一点点向西荡去。傍晚六点钟,列车终于驶进了夕城。站台上,几个站务员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
夕城是小站,下的人不多。我对面一路上坐着戴眼镜的学生,这时他也合上手里的诗集,拎起行李箱下了车。我忙提着我的黑色背包匆匆窜出车厢。
夕城虽处最东边,可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夕城的天空尚存着暗淡的猩红色。我立在站台上,对这陌生的城市一筹莫展。学生走过来,对我说了句:“尽早回去吧,晚上别在外游荡。”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出站走了。我急忙跟上,等我出了站,学生已经没影了。
夕城站外,停着几辆接客的黑车,流窜着几个拉客的中年女人。我忙坐上一辆车,没等司机开口,就说让他带我在城里转转。
司机八成把我当成了外地的游客,毫不客气地给我介绍这座城市。他把我拉到了夕城有名的世界公园。到地方了,我却没下车。司机慢悠悠地开着车,隔着院墙给我指着园内的景致:“这是天安门,这是凯旋门,那是白宫,那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夕城别看小,精致着呢!”
高高的园墙里,郁郁葱葱,森林中间错落地坐着无数建筑。我想,进去参观的人们不免会掉进意象的迷宫中,啧啧称奇,不知所云。
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去逛世界公园,他一边点评着微缩形式的蹩脚设计,一边给我灌输意象的观念。父亲还说,一个好的造象师能够将合适的意象完美地结合起来,造出一个新世界,激发人们的恐惧或是狂喜。诗歌是,星象是,迷宫也是。
然而他没给我留下任何关于造象的手稿,他总是口头教我:怎么去观测星象,怎么去创造迷宫,甚至包括,以天上的星象召唤潜藏于大地的迷宫。至于这些都有什么用,直到他有一天凭空消失,他都没有告诉我。
有时我就想,他或许早就预知了我的未来,便早做了安排。
司机一踩离合,全速向城区驶去。夜晚开始降临,后视镜里,世界公园渐渐隐入黑暗中,像是一众虚无的坟墓。城区开始亮起灯来,红红绿绿的霓虹交织成一张张巨大的招牌,或竖或横,都昭示着这个城区的繁荣。可街道里人却少得可怜,一间间名品奢侈店干张着空洞的大口。司机老练极了,在街道里急速穿梭,转来转去,密密绘成一幅杂乱的迷宫图来。
我忍着喉咙的恶心,把头探出窗外,呼吸着凌冽清凉的空气。从街道的罅隙望去,天狼星微弱地亮着,南河三和参宿四也不无暗淡,往常夺目的光芒像被银河水浸泡了一般,溺了锋芒。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三十年前的一晚,夜空中有一彗星掉落,直直向西而去。这夜本来晴朗的,谁知彗星一落,西方的几颗星宿便暗淡无光起来,闪烁了几下,却又变亮了。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离开的那晚。那晚的天象也像这样,玄之又玄。
父亲曾说过,天象能够预言自己的吉凶,但历史上有太多星象师都不敢这么做,他们不是怕泄露天机,而是怕知晓了自己的命数,就不知怎么活了。
那时我尚未成年,父亲捧着我的脸对我说:“等我回来啊,小麦!”他的手冷冰冰的。我隐隐感到这夜的不寻常。起初,我一刻也不敢睡,可刚刚过午夜,我就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床边放着一个圆盘样的东西,上面像星星一样闪着许多白点。而父亲却没了踪影。
这玩意,后来我才明白,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我摸索了好多年,才学会用它观测天象,预测吉凶。三十年前的那晚,彗星划过夜空,星象仪上,也划过一颗彗星。那晚的星空和平日也没什么不同,可星象仪上,却勾画出了特别奇怪的星图。畸形的三角连星,异常耀眼的紫微星,无不在预兆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便驱车来到河边,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枯坐了一天。那天是惊蛰,河面上的冰嘎吱嘎吱地开裂着。一行白鹭,从南方飞回来了,躲在干枯的芦苇丛中。河面上,有只青蛙,试探地跳着。及至黄昏,日头西斜,灿然的太阳像被刺破的蛋黄,洒满整个天空。蛋黄晶莹透亮,连着一丝丝血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香气,是春天来了。
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说:“天,挺漂亮的!”
“日落黄昏,万物复苏,正是艳阳天呐!”
“好一个艳阳天!”他冷静地说,“你可知道,你今天逃过了一劫!”
“仲春之时,林木茂盛……”
“你今天本该死的。”
我看着他,他身穿一件黑色毛衣,白净的脸上面无表情。
“你今天本该出车祸死的。可你躲过去了。”他站起来,“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说完他就走了,没走几步,便消失不见。
父亲在的时候,对我说过,有个人叫乔坤。乔坤总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最好不去理会。要是碰到乔坤了,那死亡就在所难免了。
事后证明,这天这个人就是乔坤。他是索魂的夜游神。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无异,却掌握着判笔和生死账簿。从此以后,每见天象异常,我就驱车来到郊外,借着城市外围缝隙的那一点自然生命,试图躲避我的每一次死亡。
“死亡在所难免,可唯有道法自然,或许还能拼得一点幸存。”父亲在时给我说了许多次这样的话。他到底幸存了没有,我不确定。但我只有一试。每次逃脱死亡之时,乔坤都会来警告我一次。可他却未能明白,我是靠什么得以免死的。
好景不长,城市崛起很快,以不由分说的独裁气魄消除了一切自然。森林草木一点点流失,空气也变得稀薄浑浊。城市里的公园和绿地,虽像模像样,可我走到那里,看到成排的白杨银杏,碧绿的微澜死水,还有肥胖的野鸭白鹅,就知道这里无法让我免除死亡。
于是我往来奔波于各个城市,妄图能从城市的交界处、缝隙中呼吸那么一丁点的自然之气。这个方法到底行不通。我已然身处一个钢筋水泥塑造的现代的意象之林中。
2
“到了。”司机踩下刹车,手指敲击着方向盘。
我一扭头,看到外面是一家高级酒店。楼高得一眼望不到顶,从楼顶到地面,一条灯光淌过,红黄色的灯流荡漾开来,说不出的恶俗。顶层之上像是立着一个球型建筑,下层耀着金色的光,金色之上是半球形的黑色,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黑得可怕。
“下车吧。”司机懒洋洋地说。
“可我还没逛完呢。”我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不到十点钟,在许多大城市,这个时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得回家了。”司机伸出一只手,帮我打开旁边的车门,“下车吧。”
“你再带我逛一逛,我多付钱。”我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来,甩到车头。酒店的红灯照映下,一张张粉红的百元大钞也反射着粉色的微光。
司机盯着钱,咽了口唾沫,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脚底狠狠踩住了油门。
我必须赶在午夜之前游遍这座城市,了解夕城的建筑风格和布局。这看上去很难,可能还涉及到夕城的建城历史。但以意象的思维去思考,并不难。要知道,城市的风格可能隐含着某种原初的自然意义,我要做的就是召唤出夕城这座城市的迷宫,然后引乔坤进入。只要他被困其中,我就可以逃之夭夭。
自从我再也找不到一片天然的自然后,乔坤对我就紧追不舍了。他明白我天定的死亡会一次次被我化解,就学会了追击。我知道,只要他追上我,就会把我带走,带到永无天日的地狱去。
父亲的教导这时竟起了作用。我每到一座城市,便会召唤出属于这个城市的迷宫。我把这座城的意象加以叠加改造,一个三维立体、曲折盘绕的迷宫便成了。这迷宫不是实体的,也许除了我和乔坤,谁都看不见。这好像是搭建房屋,只不过是在虚空之中搭建的。
我拿出星象仪,上面代表乔坤的黄点还困在沙城。那是我上次为他设置的迷宫。天知道乔坤到底会花多久才能挣脱这座迷宫。沙城的迷宫十分巧妙,它拥有一个天然的意象:沙。我用沙子堆出了一本象征诗集,名曰《沙之书》。若谁陷进去,每进一步,书页便合上一寸,若不破解诗集中各个作者的思想,那陷入者最终会困在其中。
看到乔坤还困在沙城,我也好整以暇地瞧着外面的景致。没想到整座城市空荡荡、黑黢黢的,只有我所在的这辆车,好似穿行在一道永不到头的隧道里。
我又看了一眼星象仪,黄点已经远离沙城,正往夕城而来。看来乔坤已经挣脱《沙之书》。至于他如何知道我在夕城,我已毫不在乎。乔坤是夜游神,年纪几何,已无法得知。他无法猜到我化解死亡的秘密,却仍然是“神”。他至少已经对永生无需忧虑了,而我还为此疲于奔命。我能做的就是逃,无止境地逃。我创造的迷宫,对他已逐渐失去作用,从最初的禁锢几年,渐渐弱化为几个月,及至后来,只够维持几周甚至几天,现在他仅用一天时间就能挣脱迷宫。无论我用多强化的封印、多晦涩的意象,乔坤似乎总能找到破解之道。结果就是,我的创造越发枯竭,身体越来越虚弱。乔坤却好像找到了游戏的乐趣,紧追不舍乐此不疲。
所幸,乔坤会在白天消失,到夜间才出现。我正好趁着白天的时间休息,以应对他夜里的追捕。
星象仪上显示,乔坤已经乘上开往夕城的列车。而我对这座城市的意象已了如指掌,脑中预设的迷宫也开始成型。我告诉司机去商业中心,星象仪显示那里可在午夜召唤出最大的幻想迷宫。现在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个小时,乔坤幸运的话,可以在午夜迷宫出现之前将我抓到。我有预感,这座城市的迷宫非比寻常。
就在这时,星象仪上却闪烁起两个红点来。其中一个是我所在的位置,另一个在我的正东方。那红点闪烁起来,像一根针不停戳着我的心口。
“师傅,往东开!”
“哪儿?”
“就往东!”
我一路给司机指着路,司机一路疾驶,终于到红点处停了下来。
“嘿!”司机气得一巴掌拍到方向盘上,“我说是哪儿啊,可累死我了!”
我一抬头。可不!我们又回到了那大酒店。大酒店像根丑陋的擎天柱,依旧在黑暗中耸立着。
“师傅,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啊!”我下车后,嘱咐了司机两句,就往酒店走去。还没等我走进去,车子一阵漂移就驶上了大路。
3
我刚走进酒店,星象仪上的那颗红点瞬间就消失了。上面代表我的红点和象征乔坤的黄点,那么熟悉,好像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酒店前台只有一个姑娘在打盹,我走过去,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你好,”姑娘醒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住酒店吗?”
“我想问一下,吴麦住在哪个房间?”
“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姑娘板着面孔说。
“是这样的,我是他儿子,他跟我说让我来找他,可忘了跟我说房间号。”
“那您还是跟他打个电话吧,要是您不住店,那请便吧!”姑娘说完又要合眼睡觉。
“我住店!”我把钱拍到桌上。
果然管用。我大方地订了一周的房间,姑娘脸上禁不住乐开了花。接着又帮我查了查客人入住信息。可吴麦这个名字并没有在住客当中。
如果父亲用别的身份登记,倒也有可能。只是怎么去找,就不容易了。当初他说句“等我回来”容易,而我找他三四十年却难上加难。星象仪倒也能指点一二,可要让它挖地三尺、寻踪追迹,那也真是难为它了。因而我只能靠自己对星象的判断了。我三步并两步走进电梯,决定上顶楼去。
谁承想,直达顶楼的电梯在下午六点钟就停了,而楼内层与层之间的电梯在今天竟莫名瘫痪,我只有从楼梯一层层地爬上去。
爬到顶楼,我全身都湿透了,顾不上整理一下,我就从顶楼的圆形观光玻璃上俯瞰这座城市。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深深的灰色之中,灯光如鬼火般点缀其间。这样一座现代城市,为何死寂如坟墓?我想不清楚。正如我不明白,我赖以幸存的自然,为何竟不复存在。
我拿出星象仪,代表乔坤的黄点已离我不远。他随时会冲到我面前,将镣铐铐在我手上。然而各建筑在星象仪上显示的方位却出现了一些偏差。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沉下心来调试着星象仪。平时极为灵巧的仪器此时失灵,我不禁想到某种难以预测的东西。
观光玻璃外的夜空,北方的七颗星宿各自的位置更为异常,我开始怀疑这个酒店是建在那个极为诡异的星象分野之下。星象一片模糊,我看不分明,更猜不出父亲的踪迹。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对我说过,星象即运势,星象不按常规运行,很多事情都将倾覆。若真如此,那今夜将是宿命之战。
“吴小麦,今天你在劫难逃了!”
我回过头,看到乔坤轻松地站在楼梯口,身上还是那件一成不变的黑色毛衣,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汗珠,丝毫没有攀爬楼梯后的狼狈。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临近午夜。本来我想在夕城的中心召唤迷宫,现在看来,赶到那里已经来不及了。乔坤说着就走了过来,我忙捧起星象仪,口中默念父亲教我的口诀:
那片雪亮晶莹的大天空里
那寥廓刺痛的蓝色长天
斜对着太阳
有一群黑白相间的物体
宽敞地飞过
挥舞着翅膀连翩地升高
乔坤在我眼前闪了闪就消失了,我身处的酒店瞬间消失,被黑暗取代,未等我看清楚,酒店和乔坤又回到我的眼前。
今天果然诸事不顺!我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乔坤笑着向我走来,手中的镣铐发出响亮而沉重的声音,像是某种命运的召唤。我急忙再念口诀,眼前的场景变换又恢复,乔坤距离我更近了。我一边绕着环形大厅跑一边不停默念口诀,不知念到第几遍时,场景倏忽变化,如同经历地震一般,我和乔坤置身一片黑暗和寂静中。
鼻子中闻到的都是泥土的腐臭,和树枝腐烂泛出的朽味。我抬起头才看到我们陷在深渊中。乔坤又向我追来,他即使身处未知的环境,也要第一时间抓到我。我只好跑起来,见路就转,逐渐爬上一个缓坡,然而目之所及尽是石狮子。贾府门前的那对石狮子被无限复制,排列在土坡两旁,空间逼仄得仅一人能过。鼻子中都能闻到石头湿润散发出的潮气,石狮子有三人之高,头顶就感到像要砸下来。轰隆一声,脑瓜就会炸裂。我不敢多想,继续往前跑去,把乔坤远远甩在身后。
我每跑一步,就感到身后的石狮子迅疾倒下,我跳起来躲开,脚步愈发地快,耳边一直回响着铺天盖地的隆隆声。等石狮子消失时,一座空旷的隧道出现了。霓虹灯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隧道,猩红的灯光在灯管内似要爆开,好像霎时便可炸烂整个世界。我无暇去想,向前奔去,隧道上方一辆货车嘶鸣地经过,像条癫狂的疯狗,扑向任何一个善良的人。红色的灯光从头顶上方擦过,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甩了甩头,竟看到隧道中部有一片阴暗的竹林,簌簌地在夜风中抖动着,竹叶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像有人拿刀在骨头上剐着。而隧道右方则是另一条空旷的隧道,支柱上雕梁画栋,龙凤呈祥。这处隧道的霓虹灯较少,却像是写对联剩下的金墨,被人黄拉拉乱涂一气。两处隧道都布满了现代科技制作的展示屏,但每个荧屏上都生动展示着一幅幅诡异的生活图景:身着高级西装在健身的人,表彰三从四德妇女的大会,法庭前的三跪九拜……我感到身边有无数的死人在拉扯着我,我拼命甩开这些粘人的手脚,甩着头发疯般向坡上跑去。
上了坡便是平地,却正遇乔坤挥着镣铐冲了过来。我左顾右盼,慌不择路,重又跳下深渊。我直直地掉了下去,噗通一声闷响落入水中。整个世界又清静下来。
我沉沉地坠了下去,水被一道亮光穿过,我在水中仰起头,看到那亮光的源头,竟是一轮火红的太阳,像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脏,驱散了一切黑暗。我跃上水面,发现我竟泡在世界公园的湖里。湖四周绿草青树生机盎然,远处的白宫、凯旋门在山坡上有致地坐落着。
我爬上岸,环顾了很久,才敢确定,乔坤的确不在。我把他甩了!
公园里,许多小孩大人笑闹着,一片喧哗。埃菲尔铁塔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戴着顶毡帽,远远地就向我招手。
“爸爸!”我跑了过去。
“小麦!”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小麦,爸爸一直在这里等你呢!”
“在这里?世界公园?”
“是的,我一直在这里,希望能再见到你。”父亲说,“爸爸和乔坤有过约定,等你长大了,我就履行约定。可我失信了。”
“是死亡?”
“是的。爸爸刚刚有你的时候,一次意外溺水了。乔坤来收我的性命,可我却向乔坤求情,希望能够让我养你长大。等你长大,我就履行约定,迎接死亡。”
“那妈妈呢?”我问出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困惑。
“你是个孤儿,是我捡了你。本来,我害怕死去,照顾你只是我对乔坤的一个借口,我更渴望通过星象超脱生死。可你对星象的敏锐和领悟,不仅让我自愧不如,还让我明白了生的意义。”
我怔住了。他好像对我扯了一个惊天大谎。
“那晚天象异常,我就知道我和乔坤的约定期限到了。我却违背了诺言,像你现在一样,创造一个又一个迷宫,困住乔坤,只盼能争取到片刻的工夫回去找你。可虚幻的迷宫削弱了我的能力,我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中去,因而留在这世界公园的迷宫中。我只希望,你能来到这里,和我见上一面,那我便也知足了。”
“难道创造迷宫最后的结局就是困住自己?”
“不,我不是困住了自己,我热爱我的迷宫。在这里,我获得了永生,即便这里我不喜欢,可这是我最热爱的时刻。你知道吗?”
我怎能不知道呢?父亲在世界公园里,对我启蒙了造象之术。那天,我坐在他的肩头,揉搓着他蓬乱的头发,惊奇地对着那些建筑叫喊。父亲哈哈大笑,调笑般地对我说着什么叫意象,什么叫迷宫。
“可我不想你也陷在这虚幻的永生之中。你明白吗?”父亲眼中含着泪水。
我哭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霎时耳边又寂然无声。等我睁开眼,我又回到了山坡上,乔坤的镣铐已经戴在我的手上,而父亲又不见了。原来,星象仪没有出错,父亲是在这里等着我,不过是在虚幻的永生迷宫中。
4
乔坤和我并排坐在山坡上,天上挂着一轮太阳,日头高照艳阳天。我创造的迷宫,还有那些石狮子和隧道,都不见了。目之所及,是一片田野,和寥寥几棵青冈树,田野上栽种的冬麦只有矮矮的一拃高。冬麦憋着一股劲,只等春天到来,便会蓬勃生长。
乔坤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接过去,看到纸上用略显仓促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把我设计的迷宫送给你,我的儿子。
这字迹确实是父亲的。他说的“我设计的迷宫”,或许就是水下的世界公园。可父亲明明说,不想我留在那里,那为何又要把这永生的迷宫送给我呢?
我看着乔坤,希望他能解释一番。乔坤伸展着腰肢躺下,仰望着天空。他像是一个乡间小伙儿,和我闲聊着,再也不像那个夜间索命的神了。
乔坤缓缓说:“你父亲所说的迷宫是指什么,我不太明白。可当时,你父亲就是被困在那水下的世界公园里,那里是意识的迷宫,是我无法触及的。因而,他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的确获得了永生。刚开始的时候,他胸有成竹,觉得这个迷宫一定能够困住我,自己则逃出去。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失败了。”
他见我没有反驳,继续说:“你应该知道,你父亲吴麦是个诗人,是个占星家,是个造象师。他毕生都在研究占星术,他观测天象,预测未来,他善于创造迷宫,因而,在我要他履行死亡之约时,他就希望造出迷宫来把我困住,以让自己逃脱死亡。
“最初,他的确很厉害,他用最具中式的意象构筑出一个个迷宫,关山明月,楼兰战事,金戈铁马。他是一个用典高手。他把这些意象典故都融进木材和黄沙中,构建出一座座神奇的宫殿,喧腾起一场场战争。四面边声连角起,我便同他一起踏上战场,我们对帝王誓约,不破楼兰终不还。随之又是官场失意,我们随苏轼来到赤壁,望着滔滔江水,撒下一捧英雄之泪。整整十年,我在其中流连忘返,好似睡了一场场南柯之梦。
“等我逃出迷宫,快要追捕到他时,他就又用西方的现代诗歌构建了另一风格的迷宫。你可知道?那是一片寂然颓丧的荒原,绝望而引人入胜。我上溯到古希腊诗歌之魂,看到曾经荒芜而炽热的大地,又看到繁荣而冷酷的文明,遍地人尸,遍地老鼠脚,在一场场战争和瘟疫之中,我绝望而麻木地抗争着,终于五年之后,我看破这场钢铁般冷酷的史诗,逃了出来。
“后来你父亲结合了中西诗歌的精髓,任意发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畸形的迷宫来,有的嫣然多姿,有的丑陋肮脏,有的宏伟壮丽,有的则卑鄙无耻。他的迷宫的建造再无什么规律可循,他疯狂地创造出一个个变态的迷宫,其目的并不是像当初那样创造出一个诗意的世界,而只是为了阻止我对他的追捕,以延长他的寿命。他是个天才,但最终他创造出这样一个迷宫来,正是你今天召唤出的这个迷宫。他创造出一个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古不新、极度变态的迷宫。这本是极为蹩脚的创造之术,谁能想到在这畸形的迷宫中,竟藏着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那就是你们的世界公园。最终,你父亲把自己留在了那里。
“那天他也像你今天这样,和我坐在一起。他掏出笔写下了这句话,但并没有叮嘱我什么。他只是总结了自己一生对永生的追求,说他‘一生畏惧死亡,才会渴求永生’。你们始终在逃避最终的结局,可无论你们逃多久逃多远,最终还是要迎接死亡,这就是宿命。而我即便陷在某个迷宫之中,靠着神力也还是可以逃脱的,这也是我的宿命。怎么着,跟我走吧?还是你想跟你父亲一样,回到那个世界公园中,实现虚幻的永生?”
我摇摇头,说:“我自然是想和父亲在一起。然而,我却不想呆在那虚幻的永生迷宫之中,那是父亲的宿命,却不是我的宿命。他一生探求生的意义,而我逃脱死亡,是想寻求死之意义。即便是现在,你以宿命来说服我,我仍不想因此放弃我的生命。”
我戴着镣铐,不顾乔坤的呼喊,迎着太阳,向茫茫的麦田跑去。我甚至不知道,这麦田究竟是现实世界,还是我召唤出的迷宫。
乔坤在我身后追着,不停骂着脏话。我一边狂笑咒骂一边跑着。
日头已经西斜,平原之上,偌大的一轮红太阳,把天边都染红了。我看到青冈树发着芽伸展着枝丫,我听到麦苗奋力生长的声音,我闻到空气中一股泥土的腥味和草木青涩的味道。
原来父亲送给我的迷宫,竟是这茫茫的原野。春天来了,春天在黄昏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