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 阳光的洗礼,土地的滋养
伟大的作品好像总是出自于悲伤的情感或抑郁的情绪。作家、艺术家,总是在悲伤和抑郁时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创造出惊人的故事,留下传奇的画作。那么喜悦时,同样具备这样的能力吗?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用文字记录这一次探访。

作为临终关怀预备志愿者,第二次参加探访,我没想到自己会带着笑容走进肥叔的病房。我大概从没想过有谁走进医院会带着笑脸去看望疾病和垂危的边缘人。写到这里时,我就自嘲道:我有必要给他贴上这么沉重的标签吗?我有必要强制给他背上这么沉重的字眼吗?因为肥叔明明就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看起来更平静啊,他真的有背负这些包袱吗?
是的,肥叔没有变,他依旧是躺在8楼1号病床的老人,变的人,是我。
做临终关怀的志愿者,无论你是否带着一颗私心走进一间医院,一间病房,陪伴一位病患,不管是为了自我成长,还是为了行善,或是想为社会做一点贡献……出于任何一种理由,都值得一试,因为你所收获和经历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就我个人而言,从我决心要参加一次探访后的每一分钟甚至是每一秒钟,这件事都在影响着我。
第一次探访结束,我哭了。回家后我立马洗了个热水澡,想冲走死亡和疾病的味道。然后我趴在桌上止不住的大哭,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肥叔的脸,他萎缩的身体,还有那张空洞的嘴。这些画面就像痛苦的根源,深深缠住了我。但我知道,他的身体,他的病,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内心世界。就好像我第一次走进医院时带着的初衷一样,深入自己的恐惧。接下来的一周,毫不夸张地说,每个夜晚我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难以进入甜美的梦乡,我总是开着昏黄的台灯,靠着阅读助眠。
直到再次发起市桥医院的探访报名,从我在群里看到那条消息后就开始忐忑不安。因为自己一方面想报名,一方面又是拒绝的。我不认为应该隐藏这份矛盾。这个焦虑的时代,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工作、家庭、维系着自己那份人际关系,活得很“小”。这种“小”跟狭隘是不一样的。因为各种原因,关注的范围很难扩大到自己生活以外的层面,很多时候,即使有心也是无力的,人的精力很有限。但是,隐藏这份矛盾,也许会给从未参加过的人带来一些误导,好像从第一次报名后就一定要坚持下去,就必须两袖清风一样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像喝水一样自然地直接报名第二次。当然不会这么轻松,实际上想要在第一次结束后再报名第二次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也是我之前提到的,临终关怀的收获,远不止陪伴生命那一个多小时的经历,这条战线比我想象中拉得要更长。挑战也比我想象中要更大,至少对于一个那么感性的我来说,是这样的。
从报名发起后的第三天,才鼓起勇气决定要参加。探访的前一晚,我莫名的焦虑,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种种画面——白织灯——病房——绿白格子棉被——床头透明塑料袋里的苹果——黑色老式收音机…… 那个寂寞的夜晚,黑漆漆的卧室,整夜都辗转难眠。好几次我试着深呼吸调整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绪,因为当恐惧席卷而来时,唯一能做的是避免自己被情绪吞噬。
或许我太过于关注自己心里一点一滴的变化了,以至于写了一千多字还没有进入到主题。难道我不是应该在此篇文章的开头就描述第二次探访的整个过程吗?我当然可以选择这么做,但是第二次探访的过程十分愉快,就像我在开篇提到的,我带着笑脸走进病房,自然而然地走到肥叔的床边,不再用面包涂奶油的声音跟他打招呼,是像朋友而不是志愿者一样坐在他的床边。有这样愉快的探访过程,实在很难利用自己的感性和悲伤写出一篇深入人心的文章,因为人人都在社会上寻找悲伤的共鸣。但就像雨晴老师说的,当一个人满足时,便不再需要语言。
这次探访进行得十分流动和自然,我依旧像第一次一样给肥叔按摩,只是这一次更细致一些。在雨晴老师的引导和示范下,我帮肥叔按摩了他的肩部 手臂,手掌,手指以及腿部。每一次,我都会带着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欢愉问他:“我帮你按摩,好不好?”肥叔的眼睛迅速朝上一看,我们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这是第一次探访时我读懂的他。然后我会问他:“这样的力度还好吗?”他会再一次迅速朝上看一眼。整个陪伴的过程,就像两个老友的团聚,那些过于费力的讨好,通过头脑的观察,用理智陪伴的现象已经在逐渐消退。好像放下那些理智的思考,对病痛的心酸,还有对肥叔的同情时,双方都自然的打破了那层屏障,能更进入到这一个多小时的陪伴里。时间将不会在揣测和执着里流逝,而是彼此在享受中度过,不知不觉分针已在钟盘上转了60圈。这时候,才会理解到陪伴的本质,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而不是像完成一项有结果的任务。
今天,我凑巧见到来探望肥叔的弟弟和弟妹。见到他们时我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欣慰,也许是我发现肥叔并不像我第一次见到时以为的那样孤单吧,他也有家人牵挂和关心,这让我放下了一颗因猜疑而悬挂的心。他的弟弟和弟妹带着一丝羞涩,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连忙说着:“我们一会再来,我们一会再来。”好像我跟另一位志愿者才是肥叔的家人一样。我们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眼神相撞时,四个人都有些惊讶和欣慰。生怕打扰了双方看望,这是件让人很幸福的事,彼此谦让着陪伴的时间,我们说:“那我们先出去,不打扰你们了。”他们也说着相同意愿的话:“我们一会再来。”难道肥叔不是被那么多人爱着吗?当然是。他有临终关怀的志愿者,有家人,他的生命并不是那么不幸,他只是进入到了生命的尾声,是生命众多状态里的一种,他只是比我们更需要照顾。
直到隔壁床的护工用简单利落地声音说:“麻烦关下门啦,我这里在给病人擦身子呐!”我们才在相互的礼让中被拉回到了现实,还没等我和另一位志愿者从床边走到门口时,肥叔的弟弟和弟妹已经走出了病房,将没有把手的木门关上。一切,又回到原本陪伴肥叔时的样子,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但心里却多了一份宽慰和喜悦,我感谢他们的善解人意,也为肥叔有这样美好的家人感到幸福和骄傲。
护工正擦洗着隔壁病床老人的身体,帮助他排便,房间里逐渐弥漫着粪便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我才逐渐意识到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在空气里回荡,我忍不住想要捂住鼻子,但双手仍然不停止地给肥叔按摩,说实话,我没想过要离开病房。这可不是一个无私的表现,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表象跟此刻一样,只是冰山一角。就像第一次见到肥叔,我满眼看到的都是心酸,甚至忽略了他如此平静地躺在那里,接纳了生命的本质。表象之下潜藏了各种可能,就好比今天在充满粪便味道的病房里我仍然给肥叔按摩一样,那是一份执着。执着于陪伴,把陪伴当成一项任务去执行,任务的本质就是完成。但在弥漫着刺鼻的粪便气味时,心不在此地,那么陪伴也失去了意义,按摩也是表面形式罢了。一旦出现了坚持,便不再流动,尤其是在情感上。
趁着这段时间,我们离开病房,跟着雨晴老师来到另一个房间。走进这间病房时暖风拂面,原来正对门口上方装着一台空调,不由得觉得这个房间好舒服,十分敞亮。两个老奶奶躺在各自的床上,28床的老奶奶在休息,床边的窗帘半掩着。29床的邱奶奶舒适地躺在她那张白色的床上,上面放着几个柔软的枕头。邱奶奶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那张1.2米的小床因为她枯瘦如柴的身体显得硕大无比。
她见到我们时,便开始跟我们聊天。习惯了与肥叔无言沟通,面对突入其来的语言交流,我又变得有些僵直。想着自己一是听不懂她说话,二是听不懂白话,这足以让我陷入另一场焦虑。但雨晴老师温柔地握着奶奶的手,沉着地对我们说:“避免被语言带走,就安静地陪着她就好。”她轻轻抚摸着邱奶奶发黄的手,跟邱奶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她懂,她看见了邱奶奶的辛酸,看见了她的焦虑。这种无声的支持和安静地陪伴,在很短的时间内缓解了邱奶奶的焦虑。她不再用语言去保护自己,当一个人满足时,便不再需要语言了。看着她们那份安静,内心自然而然也跟着静下来。
只是没想到邱奶奶会主动向我们伸出手,表示她想要我们握住她,每一次她与我们四目相望,我们就朝她点点头,然后她会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这让我们感到非常幸福,我们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她们的病痛,但能带给她们一丝快乐,哪怕是短短一秒钟,都会让每一位志愿者感到满足和幸福。就是这份幸福,支持了许许多多志愿者,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做这样一次社会服务。
再回到1号床,整个氛围跟邱婆婆的病房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好像每个病房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无论是有声亦或无声,他们呈现着不同的生命状态。但彼此又有一份紧密的连接,也许这里也是一个社群,一个大社会里的小社会,大家在这里都扮演着一个角色,一个没有社会标签的角色,大家扮演的都是自己,没有铠甲,回归生命本真。
我珍视肥叔的平静,他的身体虽然是静止的,但沉下心来却能感觉到他澎湃的能量。也许是我的眼光变了,也许是我不再只看到表面的辛酸,也许是我内心的投射。但这一次探访没有被困在思绪里,时间一分一秒间从指缝中溜走了。我们又一次一起度过了1个多小时。我希望他跟我一样,在这60分钟的相处中彼此是享受的。
看看时间时,还剩下5分钟告别。关于告别,还有很多需要注意和改进的地方,希望能使整个过程画上圆满的句号,今天的告别有些匆忙。但也是因为今天的陪伴那么投入,才意识到投入一件事是那么快乐。生命中那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投入,工作,任务…太多太多。然而是否有人也尝试过这样安安静静地投入着去陪伴一个人?家人,爱人,朋友等等…你是否有这样投入地去陪伴过他们?而陪伴却是每一个独立的生命最渴望的一件事吧,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能有一个温柔的人陪伴在身边,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试着也去陪伴那些重要的人吧。
今天,我不再带着一份沉重和悲伤走出医院。我享受冬日里清新舒爽的冷空气,再次回到属于我的另一个现实,穿梭在拥挤嘈杂的地铁站,似乎在两个现实中寻找到了某种平衡。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牵挂的人,那个人就是肥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