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3 沙漠里的玫瑰
我在花园里散步,沿着墙角玫瑰花枝叶摇曳,枝干下土壤松软。长方形池子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树叶影影绰绰。也许是长期在海边生活的缘故,对海和水的觉知是衰减的,这种觉知到了沙漠的国度得以猛烈还原。一方水池,一条涓细河流,一杯水都具有某种灵性,能复活周围的环境。人们围水而居,对水的渴望和依赖更加强烈,对蓝色的执着海边人更是无法领会。
庭院像中国的四合院那样,四面建房围成一个家庭单位。由于极端天气的关系,波斯庭院一分为二成冬宫和夏宫,随着季节交替顺遂而居。代表着生命力的植物、花和水源被包裹在高墙内,高墙外是野蛮生长的沙漠世界。
整点。清真寺钟声准时敲响,听声音就在不远处。头天抵达已入夜,未曾见识城市的模样,钟声传递着一种清冷的气息。Aziza是我们在卡尚的向导,我邀请她去喝一杯茶。钻石黄糖快速融化在红茶里,糖分流动的轨迹缓慢、婉转,像波斯音乐。茶屋“天圆地方”,穹顶是藕色系的波斯细密画,我们被一个精致的细线条的世界包围着。古代波斯和中国充满着许多奇妙连接,张骞出使西域时候带来了丝绸、造纸等技术,从这儿带回去芋头和香料。直到今天,中国和伊朗许多相似的生活内涵仍以不同形态存在着。
Aziza是我到伊朗后遇到的英文最好的人,大学学历史毕业,她成了我在这里的百科全书。她的家乡卡尚是座温顺的城市,纵使宗教气氛浓重,人们的神情和状态比德黑兰人轻松许多。我虽然自诩一个“世界主义者”,对一切文化皆持开放态度,但是伊朗对女性严苛的着装要求让我深受其苦,在这里,我必须藏起紧身裤、短上衣,连锁骨和脖颈都成了禁忌。
Aziza对这一切不以为然。她出生在一个敏感的历史节点——1979年。在那前,人们吃法餐,泡酒吧,去夜店,男青年拉着女青年的手,女青年则穿着洋气性感的短裙,美国人、犹太人社区蓬勃发展。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流亡巴黎的霍梅尼成为伊朗的最高精神领袖,酒精和所有娱乐活动及各类西方生活方式都被禁止。夜店被砸毁,女人们重新穿起了黑色长袍,“用围巾包住头发”成为上升到法律层面的条令。不好说她出生在了“新时代”还是“旧时代”。从8岁起,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黑色头巾。
虽然伊朗被世界主流诟病“极端保守”,给人留下“十分落后”的印象,但伊朗教育全民免费,从小教授英文,在博物馆上历史课,高中还开设电影鉴赏课。Aziza来自一个中产家庭,从小就接受了不错的公立教育,大学学习历史和医学,毕业后留校做了医学院老师。她似乎有着伊朗人的“模范人生”。
由于习得一口好英文,Aziza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仍然贪婪地吸收各种知识。她知识面很广,也很健谈,思想开放,英文口音极好,完全不像一个从没出过国的人。她喜欢结交各国朋友,业余时间就做向导,这是最容易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径。
在伊朗,我们也常常需要扮演这样的“角色”。有一次,被一名妈妈邀请去家里做客,为的就是让她的孩子们看看什么是“外国人”。这种角色的转换很有意思。小时候,学校里来了一名外教,全部人蜂拥而入围着看“黄头发蓝眼睛”,想必在伊朗,街角的人也在窃窃私语我们的“黄皮肤和单眼皮”。一旦被当成某种“身份”的代表,肩负着教育意义,讲话都会不自然,平时极其不政治正确的态度也会不自觉地收一收。
卡尚有很多精致可爱的民居,这也是我喜爱这里的原因。比起那些沉重的庞大的宗教建筑,民居是一种更直观的文化反射。幽幽小径转角看不到尽头,一道不过人高的木门后往往别有洞天,开阔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规整高级的建筑都和木门外的世界形成鲜明反差。若不是有人带路,是无法从小道里辨别出哪扇门后是豪宅,哪扇门后是陋室。这和古代中国讲门面、要气派的建筑风格有着对立逻辑。
Aziza尤其喜欢给每家豪宅讲故事,因为她精彩绝伦的“野史演说”,让简单的民居之旅变得十分生动。她其貌不扬,性格还算温和,却十分敢说,尤其是碰到我这种跟她一样犀利的人。在一处豪宅的堂厅,我向她询问能否摘下头巾拍照,她说完全没有问题。她指了指豪宅的围墙说,“这堵墙就像一条分界线,墙里面你甚至可以穿比基尼,但是出去了说话都要小心。这堵墙就像我们国家,是个虚伪的象征,我至今搞不懂为什么伊朗要给世界展现墙外的样子。”
晚上我们到Aziza家烧烤,工作几年后她存下一笔钱,买了一个有两层民居的小庭院。为了省装修费,她和丈夫亲自改造装修,花了一年的时间建成了像模像样的青年旅舍。由于网络封锁,旅舍的信息只能发布在一家法国的网站,这里在法国背包客群体中备受欢迎。Aziza还开设英文课,免费教当地年轻人学英文,我们去她家时候就有两个年轻女孩在,她们小心翼翼地带领我参观,说话轻声细语。除此之外,这里还有诗歌朗诵会、青年派对(会喝酒的那种)、画展。一名法国漫画家用画笔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这片与世隔绝的精神乐园穿越时空出现在法国的一份漫画报纸上,政治意味颇浓。
39岁的Aziza对她的生活乐此不疲,她声称不会生孩子,该提议已得到丈夫的支持。这种剑走偏锋的做法在有生养传统的伊朗可需要极大勇气。“我们从小被教养成一名服务者和照顾者,必须把别人的需求摆在第一位,我们缺乏自尊和自我价值。我们害怕被遗弃,害怕失去,缺乏安全感。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学习怎么照顾别人(老公、父母、孩子),而不是如何照顾自己。”在伊朗的社会环境中,她太特别,她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呢?“我不会离开伊朗,出生在这个年代,别无选择。但是我可以选择改变生活,影响他人。而不是逃离。”我和她之间隔着火光,光线朦胧看不清她的脸,仍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袭来。
在去往伊朗南部的巴士上,茫茫荒原,了无生机。漫天黄沙飞舞,蘑菇云意外降临,这哭天呛地气势啊,仍然有人在绝望中步履不停。这些古老道路被双脚及畜蹄踩踏数千年,在一次次反复迁徙中。Aziza望着窗外,脸上是宠辱不惊的淡定。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求,在现实的动荡里,依然一片平静。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她对我说的古老游牧民族苏菲人的故事。
他们在春季前往凉爽的札格洛斯牧地,那里草地肥美,可以喂养绵羊及山羊群。秋天结束时,他们回到盛产石油的胡哲斯坦省,此时牲口身体强壮,足以撑过冬天。生活再苦,也没有人离开。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与胯下的骏马、与脚下的土地、戈壁的石头、天上的金雕……都是一样的,自然而然生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