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导演采访:用一生去证明一件事情
采访 | 刘二千
编辑 | 章三
采访手记:12月28日,2018厦门艺术电影交流周的“南方镜像:中国青年导演新作赏”正式开幕,《四个春天》作为单元开幕片亮相,导演“饭叔”陆庆屹也现身本次放映。按照日程,饭叔的群访安排在当天下午五点。不过当我从集美三影堂的另一场放映匆匆赶到卢米埃尔影城时,群访已经结束,于是竟幸运地实现了对饭叔的专访。
《四个春天》显然已经成为了近年来最受瞩目的华语纪录片之一,不仅获得第12届FIRST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奖和第55届金马影展最佳纪录片提名,还成功登陆院线,于1月4日开始全国公映,截止发稿前豆瓣已有两万余人标记“看过”。如片名所示,影片以“四个春天”作为整体结构,讲述作为游子的导演在四个春节归乡的日子里对家庭日常生活的记录。因此,不同于介入历史苦难和创伤的《二十二》(2015),它是一部由纯粹个人化视角带出的家庭影像。在此意义上,它的引人关注就尤其意味深长。就我自身观感而言,它带来的全然不是对一个陌生家庭的民族志式的冷静旁观,而是多种元素交织触发的情感参与:城市化世代所普遍具有的离乡体验、片中父母近乎诗意的人生以及属于生活本身的生老病死......
在某种意义上,将四个春天剪辑为105分钟,必然意味着戏剧性的现身。但影片保持了整体上的节制风格,导演甚至有意将自己的介入降至最低,不管是画内还是画外。事实上,在映后和采访中,导演也表现出明显的反刻奇态度。显然,相对于言说,他更信赖影像本身。于是,这篇采访也就更应该视作一份观影邀约。

深:深焦
陆:陆庆屹
深:你在豆瓣有丰富的故乡记述,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家乡贵州独山?当你想到它的时候,首先会出来一种怎样的感觉或印象?
陆:它有点像马孔多,就是《百年孤独》里的那个小镇。我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时候觉得它写的就是麻尾,就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因为小时候我们家搬了很多次,所以儿时的印象是没有延续的。现在想来,虽然很多景象历历在目,但依然像梦境一般,特别美。
深:这种梦幻感跟贵州特殊的风土有关么?毕赣也把贵州呈现为一种梦境。
陆:还不太一样,黔东南那边山水居多,我们那边都是峰林地貌,山谷里有溪流,小溪旁边有小镇,我们就在那个小镇上。特别奇怪的是,那条小溪临街那边都是人家的后门,后门就是用石块砌的台阶,跟江南一模一样。我们那儿很多人是抗战时内迁滞留下来的,所以其实是一个移民聚居区,因此文化性格上也不完全像一个少数民族地区,还是保留着有一些中原、华东等地方的风俗。
深:你是少数民族吧?
陆:我是布依族。
深:你家似乎是“文艺世家”?
陆:也不能这么说,就是我爸妈非常喜欢这些东西,谈不上“世家”嘛。他俩非常喜欢音乐,但又不只是音乐,他们喜欢几乎一切所遭遇的东西。我爸还是一个特别好的木匠,所有的电器他都会修,种菜啊这些也不比谁差。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是,既然我要做这个事情,就要去体会其中的快乐和成就感。我妈妈会做很多美食,也不只是为了吃,做的过程中也充满了乐趣。

深:你觉得这种对物的情感倾注,构成一种慰藉方式么?
陆:我觉得没有那么多,他们的人生基本上是被动的,但他们会比较坦然面对这种被动,化被动为主动,从中得到许多乐趣,于是生活中就会有歌声。
深:你前几天在“一席”的演讲中提到自己在罗甸县矿山的半年,尤其是在山洞中发现水晶的事件,你说它“在完全的黑暗里边,还朝着自己最好的方向发展”让你很感动。我觉得它大概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顿悟时刻。
陆:对,它是非常重要的。
深:它似乎让你具有了重新选择生活方式的意志,你说自己一个月后就离开了矿山。那是否意味着你在此之前就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方式,但一直缺乏勇气去追求?
陆:有可能是这样,虽然我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但那时候可能确实已经知道什么是更好的方向。
深:那是什么?
陆:不知道,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不会愧疚的人。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让自己愧疚的事情,包括迟到,我从初中到现在就迟到过三次,去年一次、今年两次,还都不是我的问题,我一般会在需要的时间外再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我喜欢一种完整的感觉,就是希望用一生去证明一些事情,比如说承诺。我觉得人生中享乐当然重要,但身体的快感是会流逝的,但有另外一些事情你可以一直去证明它。我觉得如果用一生去做到这件事情会是很爽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唯一愧疚的事情就是离家出走,15岁的时候,让我父母担忧了。

深:是去北京么?
陆:没有。流浪。
深:你在那次演讲中还提到在开拍《四个春天》前,对朋友说要做中国最好的导演。
陆:不是在拍之前。我先拍了两年的素材,是在剪辑之前有那样的想法。
深:那你对“好的导演”的定义是什么?
陆:由我定义。
深:对,我想知道你的定义是什么?作为一个导演你对自己的期待是什么?
陆:这个我可能不能说了。
深: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陆:当然很重要,我自己也很清楚答案。我有我的审美,不过它未必是大众的审美,也未必是电影这个行业里的人的审美。我会有一个标准,就看能不能实践、能不能实现。我只是说我想,但能不能做到,我不敢说。

深:你给《四个春天》打了五星,是否说明你认为它做到了?
陆:但是这个影片我觉得主要是我父母特别有魅力,不是说明我的能力。拍纪录片有时候是这样的,你的拍摄对象会特别重要,对吧?它对电影技巧要求可能不高,不需要100%的掌控力。不过我现在觉得电影是非常适合我的表达途径,所以还是想尝试在剧情片中能不能做到。《四个春天》在我肯定是打五星,甚至在很多电影人看来,它是很超越的。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有些人会觉得太平淡了,我不想反驳,也没有资格反驳任何人,我都接受。每一部影片、每一个文艺作品,观众在观看时都会联系到自己的阅历和经验,所以评价不尽相同,这个是很正常的。
深:那这部私影像对你来说算一种治愈么?
陆:不是。它就是给父母的一种礼物。我也不完全认同它是私影像,因为所有这些事情不是个人或家庭秘密,没有任何内容涉及这方面。我觉得所谓“私影像”是去挖掘这些东西、这些个人生活的内幕,我只是一个生活的记录者。人们界定这部影片为“私影像”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不是片子内容;如果换一个导演去拍同样的内容,不会被认为是私影像。之所以说它不是“治愈”,在于我是一个非常平静的人,我甚至不需要跟人交往,我没有什么需要治愈的,我是一个赞美型的人,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非要说出来的东西。

深:你刚刚提到电影现在对你来说是特别适合的表达途径,不过你最初是把照片挂到了网上,后来才萌生纪录片创作的想法,对吧?
陆:也不是。我最开始就只是想拍点家庭视频,觉得自己父母特别可爱,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后来素材多了,有一次看到侯孝贤的访谈,电影学院的学生问他怎么开始自己第一部作品,侯孝贤就说“想拍就去拍,不拍你怎么知道怎么开始”。那句话就突然打通了我跟电影之间的关系,我以前没有想过要去做电影。我在很多事情上是很愚钝的,很少会去看到自己的前途,需要别的人或事来提点我,才会明白“哦,原来可以这样”。其实所有的事情可能都再往这方面推,但他那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于是自此开始研究电影,研究了两年之后,我才觉得我可以做到最好。
深:那照片和电影这两种媒介对你来说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陆:照片是瞬间的定格,它关于存在的东西,所以你要去找存在的东西;而电影是你营造的世界,这差别太大了,一个是你眼睛发现的世界,一个是你内部的世界。我仍然非常喜欢摄影,每天都拍很多。我对这个世界非常好奇,会格外留意各种场景的光影方向等等,我很容易被这些打动。但我内心想营造的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说到底就是存在着讲述与发现两条线,只是在讲述这件事上拍照是不够的。比如说,你需要用动作、声音去记录时光的流逝感,而照片只是画面,而且我觉得照片式的瞬间还是单薄了点。

深:你经常致谢豆瓣,豆瓣为代表的网络社群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似乎是豆友们激发了你进行表达的野心?
陆:我不知道,我上网就去两个地方,足球新闻和豆瓣。豆瓣对我确实非常重要,我在豆瓣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好多成了我生活里的至交。而且豆瓣里边隐藏了很多学习的线索,就看你能不能找到这个线条,然后一点点把它抽出来。豆瓣确实非常重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深:能不能具体谈谈?
陆:比如说朋友吧。我觉得人生都是很偶然的,尤其是对我这种特别随性的人来说。我做一个决定只需要两秒钟,我去做矿工就是两秒钟的决定,做纪录片甚至是一秒钟的决定。就这些是非常随意的,我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我是一个特别孤僻的人,豆瓣打开了我社交的世界,里面有非常多不同的思维,它们促成了我自己比较懵懂的东西的发酵吧,我开始看到一个更清晰的世界。比如说虽然大家来自不同区域、有不同性格,但存在着某种共情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我日常经验里是不能收获到的。而且因为我没有受过学术训练,很难通过文字来了解世界,豆瓣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一个很大的窗口。

深:你在一篇豆瓣日记里提到“我真没有在老家生存的能力......这里我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但《四个春天》某种意义上却体现出深沉的乡愁。你如何处理对故土的这种矛盾心理?
陆:这种矛盾心理来自于有些变化是我不喜欢的,乡愁就是幼年或少年时代的记忆延续。我始终觉得人就是一个记忆动物,对我来说记忆非常重要。但它一点点在脱落,我不喜欢的东西是新加进来的东西,是被破坏了的那部分;不过我原本喜欢的东西还在,还有,所以也无法脱离。我无法在那儿生存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但每次回去却都很开心,因为我不需要去跟生活较劲了。但你如果要投入到那儿你就得跟它较劲。
深:影片宣传词是“跨越山海,勿忘回家”,似乎其中已经预设了“离家”?
陆:对,这部影片确实跟这个有关系。为什么叫“四个春天”,就是因为一个游子只能在那个期间去拍摄。
深:你觉得上面提到的矛盾情结是普遍性的么?
陆:我觉得好像是,至少我认识的一些不在家乡的朋友都处于这种状态里,不只是我个人的感受。因为你出来之后,眼界和世界都大了,除非你修心修得特别平,什么都无所谓,那你可以没有问题。

深:回到影片,它的核心除了父母还有姐姐的离去,从罹癌到住院再到葬礼,非常完整地贯穿了四个春天,你在拍之前有意识到这一点么?还是剪辑时有意识采用了这种结构?
陆:很多人只看到了事件,没有看到细节。可能在那时候真的挺难过的。之所以拍葬礼,是因为它感动了我,我认为人是活在人情世界里的。我姐在沈阳生活,她走的那天,就当天晚上,从沈阳来了二十多个朋友送她。我挺为她骄傲的,一个人没有这样的魅力是不可能如此的。然后,在她走了之后,不到三个小时,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所有人都很帮忙,有两个老人甚至走了差不多二十里山路过来。包括最后送葬,16个人抬棺,这是没见过的情形。你能不感激这些人么?你必须记录下来。这些事情承载了很多深情厚谊,我不能忘记它们。所以大家只看到一个住院、一个葬礼,却不太清楚、不会去思考其中蕴含的东西。可能也不能说思考,但我会非常注意里边有一些内容是这样的。做艺术的人比如像周浩老师,对这些细节会非常在意。我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没想到大家会强调其中的戏剧性,其实我当时也没心思拍太多。
深:影片中,“第二个春天”以姐姐的离世告终,而“第三个春天”开篇随即用了几段多年前的家庭影像,姐姐在其中活泼而烂漫。这种死与生的直接对照打开了混合着哀与乐的强烈情感空间。当时如何想到要如此剪辑的?
陆:老录像那一段是因为在那一年里,我爸妈尤其我爸经常会把以前拍的视频翻出来看,所以就顺其自然地把它们放了进来。那段时间我爸对很多事情包括乐器都没有了兴趣,总是沉迷在追忆里。很难去拍那种状态吧,于是就把它放上来了。我当时也没有太多想法,我看到那些录像时也有种……怎么说呢,总之是很复杂的情绪。

深:你如何看待纪录片的叙事性?
陆:我觉得纪录片也好,其他什么片子也好,题材只是一种载体,它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表达尝试,文学性的叙事也可以是其中一种,它可能不是那么完全直白的把事件记录下来,可能会留下一些空间,主要看作者的习惯和表达方向吧。
深:“四个春天”的整体结构是什么时候确立的?
陆:就一点点剪出来的,完全是按时间线来的。
深:那院线版相对于你的初剪版主要有哪些方面的调整?
陆:在我那个版本中,每一章节都是完整的。可能在赵洵他们看来会有一些过于相似,他们就用蒙太奇的方式把生活的细节排列出来,于是也就压缩了时间。
深:能否简单谈谈影片的发行?作为一个处女作导演,发行过程中主要遇到了哪些困难或令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陆:我完全不知道,一点儿也没参与和过问。他们发行开会我就只去过一次,之后再也没去。我不懂发行,也不想去参与。

深:那章宇是发行公司找的么?
陆:章宇是我哥们儿,他自己找来的。姚晨和王传君也都是看了片子后很喜欢,主动过来帮忙。姚晨看完片后,问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王传君跟我说拍戏来不了首映,但会让经纪人包场,后来我发现他包了十场。
深:能否谈谈你今后的拍摄计划?
陆:纪录片肯定还会继续拍,当然也依然会拍我自己熟悉的内容。不过既然我要做最好的导演,自然也要拍剧情片,我想在这个行业里试一下自己能走成什么样子。所以我下一部片子想做剧情片,剧本快写完了,我自己写的,会是青春片。
深:自传体么?
陆:不完全是自传。大概就是我在那个年代里看到的、没有太多人关注的小县城里的状态,少年人的状态。
深:那就非常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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