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激情——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篇)
“我不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过开端,我认为她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博尔赫斯

我曾匆匆走过南美的许多城市,只有徜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石板路小巷中时,我第一次想要停下脚步,走进路边的咖啡厅中,点上一杯牛奶咖啡,摊开一份当日的报纸,就这样一个人坐上一整天。饿了就再来上一份牛排,晚上再看一场探戈,尽兴而归,当一名真正的“港口人“。

聂鲁达曾这样盛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艺氛围:“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难道不是天堂的名字么?”南美没有哪座城市像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承载着这么多文学和艺术的记忆。豪尔赫·博尔赫斯、阿道夫·卡萨雷斯、胡利奥·科塔萨尔、阿斯托尔·皮亚佐拉、卡洛斯·加德尔、费尔南多·索拉纳斯、苏尔‧索拉……这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虽然大多早已逝去,如今却仍然回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如博尔赫斯所言:“我一直都在,并将永远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独自一人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走在这个地球上离中国最遥远的地方,却从未感觉到孤单。因为我总是能在街道的转角处,或是咖啡厅对面的空座上,和这些伟大的灵魂不期而遇。而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即便整个阿根廷目前都深陷严重的经济危机中,早已不复当年“南美发达国家领头羊”的雄姿,布宜诺斯艾利斯仍然能昂起她高贵的头颅,向世人显示她最后保有的尊严。

每次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都要鼓足勇气,才能一口气念出或是打出这个长度惊人的名字。但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好空气。当然,作为一个到处都在基建,高楼林立的拥挤大城市,这里的空气远不算好,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这里。交通拥堵,缺乏绿化,贫富差距显著,大城市的通病她统统都有。建筑师柯布西耶就曾抱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我所知道的最不人道的城市。实际上在这里,每个人的心灵都在受难。”

布宜诺斯艾利斯位于拉普拉塔河南岸,和乌拉圭对河而望。作为一个典型的港口城市,她以港口贸易起家,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也以港口人(Porteño)自称。博尔赫斯曾说:“相比于阿根廷人,我更觉得自己是一个港口人。”港口人爱喝咖啡,爱吃牛排。于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就有了数不清的咖啡厅。咖啡厅里坐满了港口人,他们就着咖啡,摊开报纸,就能在里面坐上一整天。
一.五月广场附近
”布宜诺斯艾利斯十分深沉,我失望或痛苦时,一走在它的街道上,不是产生虚幻的感觉,便是听到庭院深处传来的吉他声,或者同生活有了接触,这时我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安慰。“
--博尔赫斯
皮亚佐拉曾为这座城市的四个季节各谱了一支探戈曲,我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早上,正是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的12月,气氛恰如那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夏天》,紧张、晦暗而躁动不安。走在夏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满街都是男人们同款古龙水和汗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反倒压过了女人们的脂粉香水味。西装革履、戴着皮毡帽,一手握着报纸的港口人们,在狂风中处变不惊,行色匆匆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我则直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心——五月广场(Plaza de Mayo)。


五月广场得名于阿根廷五月革命。1810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推翻了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七世。这个消息在同年五月传到了还处于西班牙殖民中的南美洲,阿根廷就此发动了南美洲的第一次独立运动。五月广场是阿根廷的政治中心,其最主要的建筑是因为粉红色的外墙,而被称为“玫瑰宫”的阿根廷总统府。五月广场经常进行民众集会和示威活动,自1977年开始,每周四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就会有戴白头巾的老奶奶们聚集在广场上,她们被称为“五月广场母亲”。1974年庇隆在他的第三任总统任职期间逝世,他的第三任妻子,西半球的第一位女元首伊莎贝尔·庇隆接任。1976年,阿根廷右翼军政府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她,实施国家恐怖主义,直到1983年,史称肮脏战争。在此期间,军政府配合美国在南美进行的反共“兀鹰行动”,对于左翼人士进行逮捕和杀害,大约有三万名学生、知识分子、记者和工人在此期间失踪。“五月广场母亲”,就是这些失踪者的母亲。她们静静地拉起条幅,绕着五月广场行走,向政府讨要迟迟没有降临的正义,和自己儿女的下落。

王家卫《春光乍泄》中梁朝伟后来打工当厨子,遇到张震的中央饭店,就在五月广场附近,我在这里吃了来阿根廷的第一顿午饭。餐厅柜台后四个硕大的“中央饭店”招牌,仍然和电影中一模一样。我点了一份炒粉,和一碗例汤,环顾四周,才发现我是这里的唯一一个亚洲面孔。和北美以华人为主要顾客群体的中餐厅不同,我在秘鲁、厄瓜多尔和阿根廷的中餐厅中,却鲜少看到华人面孔。


五月广场也是五月大道(Av. de Mayo)的起点。沿五月大道向西走,鳞次栉比的咖啡厅,开始带领我一步步走进“港口人”的日常生活中,和那些伟大的灵魂们不期而遇。科塔萨尔,是五月大道上的伦敦咖啡(Café london)的常客。今天的伦敦咖啡,仍然保留有科塔萨尔当年爱坐的位置,并在那里做了一尊科塔萨尔点着香烟喝咖啡的雕像。

再向前走一些,便是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最著名的咖啡厅——托尔托尼咖啡(Café Tortoni)。托尔托尼咖啡于1858年,由一个法国人依据巴黎的同名咖啡厅建成。咖啡厅外永远排成等待入场的长队,大门的另一侧则是被灯光烘托得金碧辉煌的内堂。内堂的希腊式立柱,和墙壁上挂满的油画,都让人仿佛置身于黄金时期的巴黎。西装革履的侍者们,一手托着放满酒和咖啡的托盘,一手托着用于擦拭的白布,穿梭于咖啡厅内。同样穿梭于咖啡厅内的,还有那些曾经造访此处的“亡灵”们——博尔赫斯、鲁宾斯坦、加德尔、爱因斯坦、洛尔卡。



再向前走,五月大道就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另一条著名大道——七月九日大道相交了。七月九日大道得名于阿根廷的独立日,拥有18车道,是世界上最宽阔的街道之一。行人要横穿七月九日大道,则需要通过两三个红绿灯,并非易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标——方尖碑,就树立在这条大道上。方尖碑高67.5米,是1936年为庆祝布宜诺斯艾利斯建城400周年而建。夜幕下被灯光环绕的方尖碑,也曾出现在电影《春光乍泄》中。

穿过七月九日大道继续沿五月大道向西走,会路过卡斯特拉酒店(Castelar Hotel)。西班牙诗人洛尔卡曾于1933年在此住过五个月,并和智利诗人聂鲁达一起合著了一本诗集《内侧的鸽子》(Paloma por dendro)。继续向前,五月大道终止于国会广场(Plaza del Congreso)。绿顶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国会宫,伫立在广场尽头,国会宫前雕琢繁复的巴洛克风格的喷泉,让人不得不承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确是南美最接近欧洲的城市。国会广场上,还树立着一件“思想者”雕塑,这座“思想者”也是罗丹亲自雕塑的八件思想者中的第三件,显得弥足珍贵。



布宜诺斯艾利斯被认为是整个拉美最像欧洲的城市,也被称为”南美的巴黎“。这不仅仅是指她在建筑风格上,在城市布局上和欧洲的相似。布宜诺斯艾利斯浓郁的文艺氛围,才是使得她和欧洲,和巴黎这样的城市精神相通的真正原因。
二. 南方和博卡


我住在五月广场南侧的一间airbnb民宅中,出门走两步便是圣多明哥修道院(Convento de Santo Domingo),其中安放着阿根廷独立战争的重要角色和阿根廷国旗的设计者——曼努埃尔·贝尔格拉诺(Manuel Belgrano)。在南美洲,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少有的不以教堂建筑著称的城市,即便是五月广场旁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主教座堂,也显得非常低调而不起眼。以至于很多拜访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游客,会把它看成是政府建筑,而把旁边更高大的卡比尔多国家博物馆,当成是主教座堂。相较于其他南美人,咖啡厅对于“港口人”们的吸引力,似乎要比教堂大得多。周末与其去教堂正襟危坐地做礼拜,不如拿上一卷报纸,去咖啡厅来一杯。


再向南走到墨西哥街,就能看到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旧址了。1955年,博尔赫斯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但在当上馆长不久,博尔赫斯就逐渐失明,最后只能放弃读写。作为文化精英的博尔赫斯,和民粹主义的庇隆一直格格不入。庇隆政府曾羞辱他,让他去做菜市场鸡蛋、家禽和牲畜的质量检查员。当庇隆流亡结束后回国,于1973年再次当选为总统后,博尔赫斯就立马辞去了馆长的职务。

由于空间狭小,年久失修,国家图书馆已经于1992年搬迁到了城市北边的新址。1972年,奈保尔在这里拜访博尔赫斯时,曾心痛于此处的破败:“墙皮已经剥落,中央阳台的窗户也都已经损坏了。”当然,当时已经失明了的博尔赫斯,是看不见这些的,也就不会在意这里的破败吧。

沿防御街(Calle Defensa)一路向南,街道开始变得逼仄,两侧的楼房开始变得破败,人烟也稀少了许多。我正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富裕的中产阶级的北方,向波西米亚的工人阶级的南方进发。《春光乍泄》中开头梁朝伟一开始揽客打工的南方酒吧“Bar Sur”,就位于两者的交界地段。酒吧要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开始营业,准点到达酒吧外,有着西装握白布的老爷爷来应门。酒吧内都是天南海北的游客,一开始是手风琴和钢琴合奏的探戈曲,然后有人拎着吉他出来唱了一曲《一步之遥》。当天12月11日,正好是世界探戈日,也是永远的探戈王子卡洛斯·加德尔的生日,《一步之遥》就是加德尔的名作,可惜大家现在只知道这支因《闻香识女人》、《辛德勒的名单》而火起来的曲子,反而忘记了加德尔的名字。


暖场结束之后,便是大家都最期待的探戈表演了。两名舞者在昏暗的灯光中,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相背远离,演绎着离别、重逢、背叛和原谅。和其它舞种的欢快相比,探戈总是严肃的,紧张的。探戈善于表现力与力之间的碰撞和制衡。皮亚佐拉说:“探戈是非常内向的,这就是为什么探戈总是很伤感,从来没有欢乐的音乐。”

探戈诞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南方博卡区附近的底层,混杂了欧洲音乐、非洲音乐和阿根廷当地米隆加音乐等多种音乐元素。探戈一开始,本来是不入流的底层舞蹈。博尔赫斯在《探戈的历史》中提到:“我小时候在巴勒莫,多年后在查卡里塔和伯多看到的一对对的男人在街角上跳舞的情形,因为镇上的女人不愿意参加放荡的舞蹈”。原来探戈一开始就是男人之间的舞蹈,联想到《春光乍泄》中,梁朝伟和张国荣共舞的情景,这或许是王家卫也没有想到的一层双关。

博尔赫斯说:”探戈的使命也许就是这样:让阿根廷人确信他们是勇敢的,满足了他们英勇和尊严的需求。“安逸地闲坐在咖啡厅里的”港口人“,将他们平时隐藏的忧伤、紧张、冲突和放肆,统统都发泄在了探戈之中。


沿防御街继续向南走,就来到了莱萨马公园(Lezama Park)。公园一侧,有一间小巧的俄式东正教教堂,博尔赫斯曾带墨西哥的诺奖诗人帕斯来此处参观,却吃了闭门羹。他们之后去看了看公园内的罗马母狼雕像。博尔赫斯有一次还曾因跟女友坎托(Estela Canto)的亲昵行为,在公园里被警察逮捕过。坎托曾回忆道:“我们两个坐在正对着巴西街,想要成为希腊剧场却失败了的破败圆形剧场内的阶梯中。在我们后面是俄罗斯东正教堂洋葱一样的蓝色穹顶。“


莱萨马公园再向南,便到了博卡区的核心地带了。氛围开始从破败,变得危险起来。我差点被山坡上小混混扔下来的空瓶子砸到头,街道两侧密布着涂鸦,街上都是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路上还不时出现人畜的粪便。我自认是胆大包天之人,独自行走在目前经济极度不景气形势下的博卡区,还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相机根本不敢从背包里掏出来,在背静的地方遇到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也都是绕道而走。路过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曾效力过的博卡青年俱乐部的主场球场时,也只敢四顾无人的时候,赶紧掏出手机拍一张。


绕了好些路,提心吊胆地走到博卡区南边马坦萨河(Río Matanza)畔的卡米尼托(Caminito)区,游人终于又开始多了起来,我也终于可以开始安全地欣赏博卡区所谓的“波西米亚“氛围。博卡(La Boca)在西班牙语中是”嘴“的意思,因为它处在马坦萨河的河口。博卡区曾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早期意大利移民的聚集地,后来成为蓝领工薪阶层的聚集地,充满了波西米亚氛围。王家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觉得这里杂乱拥挤的无序氛围,和香港喧嚣的老街市颇为类似,便将《春光乍泄》中主角生活的舞台,放到了这里。


而在当下不景气的经济形势下,这里已经逐渐沦为贫民窟,充斥着流浪汉、妓女和瘾君子,成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危险的法外之地,唯有作为旅游景点的卡米尼托区比较安全。卡米尼托充斥着墙面涂鸦,房子也被涂得五颜六色的。街道两侧都是酒吧和纪念品店,店外摆放着马拉多纳、梅西、庇隆夫妇等阿根廷名人的雕像,供游客合影留念。但和旧金山的嬉皮士区Haight-Ashbury类似,如果当年的那批嬉皮士早已离开了这里,这些为游客专门打造的波西米亚景观,又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呢?


博卡区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另一面。博尔赫斯曾说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唯一完全不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方“。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光有光鲜亮丽,人称南美小巴黎的北方;她同时也有着这样一个贫穷混乱的南方。而在当下经济危机的冲击下,这两个世界的割裂就愈发严重起来。北方的富人们还能过着体面的生活,而在南方,已经顾不上体面的下层人民,正在向外界毫不留情地,赤裸裸地展示着这座城市,这个国度企图掩盖住的深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