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王观堂先生挽词》笺释
义宁诗据《陈寅恪集:诗集 附唐筼诗存》三联书店2015年版。
按:丁卯(1927)夏,王观堂自沉于昆明湖,中外震悼,议论亦复纷纭,多有不识遗民之怀者,惟痛观堂学术之断绝,而视观堂之殉节为非也。义宁陈寅恪先生乃作《挽王观堂先生》七律一首,曰:“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又作《王观堂先生挽联》,曰:“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于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清华大学藏此联手稿原件,后署“观堂先生灵鉴 后学陈寅恪拜挽”。联文“纍(累)”、“玄(原书为上‘幺’下‘丨’,系玄之古文隶定)”二字加圈。末附识语云:“请大笔一书为感,字旁加圈者有纍及玄(幺丨)两字,若写作累,恐人读仄声,若写作玄,则犯庙讳故也。求书时注意及之,礼拜三日下午来取此联,寅恪叩。”圣祖名讳多以缺笔表示,值民国十六年,犹避清讳,恐惹事端,且观堂治古文字,以古文隶定,又符身份。斯见义宁之精谨,且于观堂体深敬重也。陈夫人筼录义宁之言曰:“王先生自沉后,余当日尝撰七律一首及一联挽之,意有未尽,故赋长篇也。”原题《吊王静安先生》,发表时改为今题(见《吴宓日记》),吴雨僧《空轩诗话》有注,又作《王观堂先生挽词解》,惜已残佚。义宁门人蒋秉南亦有注,已附于义宁诗集,盖甲午(1954)闻自义宁而补笺者。二人皆与义宁深交,故能径得义宁之作意也。雨僧《空轩诗话》云:“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陈寅恪君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又云:“此诗包举史事,规模宏阔,而叙记详确,造语又极工妙,诚可与王先生《颐和园词》并传矣。”罗叔言寄义宁书亦曰:“奉到大作《忠悫挽词》,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比美。忠悫以后学术所寄,端在吾公矣。”而义宁《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论再生缘》曰:“论诗我亦弹词体,千秋怅望泪湿巾。”自注乃谓:“寅恪昔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述清代光、宣以来事,论者比之于七字唱。”今观义宁之诗,或不在古体之一流,然其立言与观堂洵在一境,孤诣苦心,同情深切,无丝毫肤隔之论,又得光宣以降世运、学术与夫人心之大端,时流莫能匹俦也。越二年,义宁又撰《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藉观堂之事而造于形上之理,盖民国以来士林绝大之文字。中云:“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癸巳(1953)义宁尝以之语汪篯,以为一切皆小,惟此是大,其言亦重矣!窃以为义宁是遗民也,亦非遗民也,实乃古今新旧之津梁,而一国学术所以托命之人也。然当其晚季,乃不免为求生夹缝之贰臣,遂成同光气节之结句,嗟乎,是天心之不复矣。逮及当世,易替迁流,观堂之所行,义宁之所述,有非之者,有谑之者,有诬之者,有不信之者,欲求一笃者为难耳。然予知其为不灭也。义宁之心曲或有时而不彰,义宁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然义宁之精义必也存天壤而永光,岂不然哉!今乃剪裁诸家,为之笺释,偶有心知,间附私意,欲求声于同气,而砥砺自铭,为今时倡,小子惭且愧焉。
王观堂先生挽词 并序(丁卯1927)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划分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犹希腊柏拉图之所谓Eidos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重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注:王观堂《沈乙盦尚书七十寿序》曰:“窃又闻之,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使伏生、浮邱伯辈,天不畀以期颐之寿,则诗书绝于秦火矣。既验于古,必验于今。”义宁《元白诗笺证稿》曰:“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气与旧社会风气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 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按:《笺证稿》虽后成,然就世风移易而为论,故置之前。】又,义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曰:“此先生之书,流布于世,世之人大抵能称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论。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理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尝综揽吾国三十年来,人世之剧变至异,等量而齐观之,诚庄生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者。若就彼此所是非者言之,则彼此终古末由共喻,以其互局之一时间一地域故也。”又,《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为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以上,发明诗序之大旨。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
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
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
注:“汉家”句:汪藻《为隆祐太后草诏》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蒋天枢注曰:“清代自顺治至宣统适为十朝。”吴宓《王观堂先生挽词解》曰:“‘老之将至’出《论语》,孔子‘不知老之将至’且已至矣,而中兴尚不见实现,故绝望(非为私人理由)自杀。”大伦:君为臣纲,臣尽其忠也。《白虎通义》曰:“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吴解曰:“五伦,第一是君臣,以下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故曰大伦。宣统尚未死,王先生所殉者,君臣(王先生自己对清朝)之关系耳。”“怅望”句:杜甫《咏怀古迹》曰:“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曾赋”句:蒋注曰:“王先生壬子春在日本时,作长诗《颐和园词》述晚清事,……后竟自沉排云殿前湖中。”斯以王诗拟于元稹《连昌宫词》。灵均:谓屈原,《离骚》曰:“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自沉于丁卯五月初三日,时近端午。息壤:《战国策 秦策》载秦武王与甘茂盟于息壤事,所以昭信也,此指观堂之履殉。以上,义宁述观堂自沉之缘起。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
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
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
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
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瘉埜领编修。
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
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
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
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注:“依稀”句:杜甫《忆昔》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陈宝琛《瑞臣属题罗两峰上元夜饮图摹本》曰:“不须远溯乾嘉盛,说著同光已惘然。”由遗而残,始谓同光犹开元,是世变愈深,丧乱愈痛,所以颠倒妄想,亦情极而意至矣!“南皮”句:南皮,张之洞也,盖清季清流之首。陈三立《崝庐墙侧有蜀葵数株戏赋》曰:“抱冰居士今迂叟。”蒋注曰“南皮卒后追赠太保。《抱冰堂弟子记》载,文襄自比司马光。迂叟,温公自号也。”言自比则未确。“忠顺”句:蒋注曰:“文襄尝自言,在武昌时自比于陶侃之忠顺勤劳。故郑孝胥《海藏楼诗》有“忠顺勤劳是本根”之句。《晋书·陶侃传》梅陶论侃有‘忠顺勤劳似孔明’之语也。陈曾寿《读广雅堂诗》一文载:‘苏堪一日(侍文襄)雅座便谈,谓公方之古人,所谓忠顺勤劳似孔明耶?公为之起立,谦让不遑,而慨叹首肯者再,盖深知公之心者。’又言:‘文襄生平以陶侃自况,其过桓公祠诗云:虚誉回翔殊庾亮,替人辛苦觅愆期。’”中西体用:蒋注曰:“文襄著《劝学篇》,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总持”句:观堂在丙午(1906)经袁嘉谷聘,任学部图书编译局员,在张之洞主持学部之前,义宁所言未确。艺风:缪荃孙,晚号艺风老人,尝任京师图书馆总监。瘉埜:蒋注曰:“谓严几道复,复有《瘉埜堂诗集》。”“校雠”句:蒋注曰:“学部有名词编译馆,以严复主之。又有京师图书馆,以缪荃孙主之。王先生当日虽颇译外国书,其实并与缪、严无关涉。此诗句不过承上文‘揽名流’之语。罗叔言见此诗,遗书辨释,盖未了解诗意也。”“海宁”句:蒋注曰:“王先生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随罗叔言至京,次年以荣庆荐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馆编辑。是后数年间专力于词曲。《文选》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入洛:《晋书 陆机传》曰:“至太康末,与弟云倶入洛。”以二陆比观堂。董白关王:董解元、白朴、关汉卿、王实甫。“宋元”句:蒋注曰:“王先生此时初草《宋元戏曲史》,后改称《宋元大曲考》。先生尝语余,戏曲史之名可笑,盖嫌其名不雅且范围过广不切合内容也。”以上,义宁本遗民之心态,述光、宣间人物荟萃,学术欣荣之状,兼言观堂早年治学取向。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
注:“巢燕”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曰:“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君又在殡,而可以乐乎。”丘迟《与陈伯之书》曰:“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君宪”句:蒋注曰:“当时预备立宪十年,清廷迫于在野舆论,减少一年,正宋人谓寇准劝真宗渡河,为争最后之孤注也。”“羽书”句:蒋注曰:“武汉革命军兴,陆军部大臣荫昌亲率兵至武汉,一战而败。”潢池:《汉书 龚遂传》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观堂《颐和园词》曰:“南国潢池正弄兵。”养兵成贼:郑孝胥《金陵感事》曰:“养兵成贼二十年,半壁东南看摧倒。”蒋注曰:“指黎元洪。”“孝定”句:蒋注曰:“袁世凯任总统后,宋育仁著《共和真谛》,大旨谓共和之名起于周厉王失位,共和伯乃周室大臣,暂时摄政,俟宣王年长乃归政焉,世凯应亦如此。劳乃宣为其书作序。世凯乃下令自述其柄权之由,有“孝定景皇后临朝痛哭”之语。育仁本王闿运高弟,时任职国史馆。玉初、芸子皆清季名流。袁乃押解宋育仁还四川原籍,劳居青岛,袁不能加罪,于是国史馆长湘绮翁不得不南归矣。”妖腰乱领: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曰:“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陈三立《寿庸庵六十》曰:“妖腰乱领窥神器。”此谓袁世凯。“遂倾”句:蒋注曰:“《晋书 载记 石勒传》,勒曰:‘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寡妇孤儿 ,狐媚以取天下也。’‘养兵’下四句全诗纲领,清室之亡可以此四句简括之也。”义宁盖本诸观堂《颐和园词》,中曰:“孤儿寡妇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以上,义宁述清室社稷之覆亡。
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还家。
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
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
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
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
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沉商史发幽光。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
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
注:“波涛”句:蒋注曰:“先生早岁游学日本,清帝逊位后复从罗叔言重游日本。”觚棱:班固《西都赋》曰:“设璧门之凤阙,上觚棱而栖金爵。”沈曾植《汉宫秋》曰:“还只怕、觚棱梦断,年年铜辇秋衾。”盖指禁城宫阙,更见遗民之眷恋也。“生逢”句:陈三立《无题》曰:“生逢尧舜为何世,微觉夷齐更有山。”江东:蒋注曰:“指罗雪堂。罗隐有《江东甲乙集》。”“考释”句:蒋注曰:“罗叔言得敦煌石室六朝写本《大云经》残本,因以名其书库。王先生此时始从事甲骨考古之学,与其前所研究者范围不同矣。”伯沙:伯希和、沙畹。海日尚书:蒋注曰:“沈曾植,宣统复辟时学部大臣。有《海日楼诗集》。法国汉学者曾劝罗、王两先生往游巴黎,然终不果。余之得识伯希和于巴黎,由先生作书介绍也。先生诗集中有与沈乙庵唱和诗,盖返自日本居上海时所作。”“藤田”句:蒋注曰:“日人藤田丰八、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罗先生昔年在上海设东文翻译社,延藤田丰八讲授日文。先生从之受学。故此句三人中列藤田第一,不仅音韵关系。至于内藤虎列第三,则虎字为韵脚之故,其实此三人内藤虎之学最优也。”幼安:管宁之字。陈三立《寄题明遗民舜水朱先生祠堂》:“幼安窜辽东,避乱幸自全。”观堂《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曰:“颇觉幼安惭龙尾。”即以幼安自比也。“还如”句:蒋注曰:“明代遗老朱舜水避地日本,日人从之受学。当时日本国政在大将军。大将军居江户,即今之东京。舜水之得居日本,大将军力也。”未确,盖朱舜水乃受水户藩德川光圀之崇护。以上,义宁述清亡之后观堂成遗民,于海内外游学交谊之事,兼言其学术之转移。
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
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
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
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
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
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
优待珠槃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
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
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
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
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
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
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
注:“征奉”句:蒋注曰:“王先生以大学士升允荐,与袁励准、杨宗羲、罗振玉同入直南书房。清代旧制,在南书房行走者多为翰林甲科。袁、杨固翰林,罗虽非由科第显,然在清末已任学部参事。先生仅以诸生得预兹选,宜其有国士知遇之感也。”未确,盖癸亥(1923)升允所荐者无袁励准、罗振玉。“履检”句:蒋注曰:“尝奉命在景阳宫检查书籍,又在御花园淑芳斋敕赐官戏。”“乡贤”句:蒋注曰:“查初白慎行,康熙时侍尚书房,有《敬业堂集》,查亦海宁人也。”“臣本”句:蒋注曰:“查集《谢赐鱼诗》有“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句。”“是岁”句:是岁甲子(1924),又逢中元,且立春值元日,历数兆吉,遗民颇有以复兴为望者。蒋注曰:“康有为诗有句云:‘中元甲子天心复。’盖前一甲子在同治时,世称中兴也。”吴解曰:““术数家以甲子配六宫,必一八零年而度数尽。故第一甲子曰上元,第二甲子曰中元,第三甲子曰下元。《十六国春秋》: ‘天地一变,尽三元而止。’宓按:寅恪以同治三年甲子(1864)曾军破金陵,洪秀全自杀,是年甲子可定为同治中兴之上元。则六十年后,今甲子成为中元矣。”神皋:张衡《西京赋》曰:“尔乃广衍沃野,厥田上上,寔为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曰:“谓神明之界局也。”即言京畿之地。”尧城:蒋注曰:“《水经注》有囚尧城。”未确,当出《竹书纪年》,见《史记正义》引。观堂《颐和园词》曰:“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城。”“汉室”句:蒋注曰:“辛亥优待条件许可宫中仍用旧制度。”“忽闻”句:蒋注曰:“杜甫《赠狄明府》诗云:‘梁公之孙我姨弟。’又云:‘宫中下诏请房陵,前朝长老皆流涕。’房陵谓中宗。”杜诗当作“梁公曾孙我姨弟”,“禁中决册请房陵”。甲子秋,冯玉祥兵逼北京,令鹿钟麟驱逐宣统出宫。“优待”句:蒋注曰:“珠槃见《周礼》。庾子山《哀江南赋》云:‘载书横阶,捧珠槃而不定。’清室逊位,盖由奕劻、袁世凯给隆裕太后以优待条件如盟誓之可保信,有国际条约之性质云云。”背约之举,大坏清以来法统之相继,后之政权惟以武力取之,愈替而愈下,遂不可问矣。惟究其先,亦由清室复辟,自毁信诺,非无过也。宿陈刍狗:《庄子 天运》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南斋侍从:蒋注曰:“指罗振玉。南斋,南书房。”北门学士:蒋注曰:“北门学士指柯绍忞。柯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唐高宗时诏文学之士于北门讨论,故以北门为翰林院之代称。罗、柯曾约王共投神武门外御河殉国,卒不果,后王先生自沈昆明湖,实有由也。”义宁《挽王观堂先生》自注曰:“甲子岁冯兵逼宫,柯、罗、王约同死而不果。戊辰(1928)冯部将韩复榘兵至燕郊,故先生遗书曰‘义无再辱’【按:观堂遗书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盖本于谢枋得遗书所云:“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意即指此。遂践旧约自沉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戊辰当为丁卯之误。“鲁连”句:蒋注曰:“《昌黎集》嘲鲁连子诗:‘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盖王先生之入清华,胡所荐也。”胡适乃安徽绩溪人。新会:梁启超乃广东新会人。“旧事”句:《史记 封禅书》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羣臣后宫从上者七十餘人,龙乃上去。”龙髯谓清德宗也。蒋注曰:“梁先生于戊戌(1898)以举人资格特赏六品顶戴,办理编译事宜。”“后跻”句:蒋注曰:“梁先生通电中比张勋为朱温,亦间诋康。费仲深树蔚诗云:‘首事固难同翟义,元凶何至比朱温。’梁先生当张勋复辟时避居天津租界,与段祺瑞乘骡车至马厂段部将李长泰营中,遂举兵。所发通电中并诋及南海,实可不必。余心不谓然,故此诗及之。‘龙髯六品’、‘马厂元勋’两句属对,略符赵瓯北论吴梅村诗之旨。此诗成后即呈梁先生,梁亦不以为忤也。”以上,义宁述观堂受宣统知遇之恩,及后主辱出宫,臣忧欲死,复入清华研究院之经过。
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
元祐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
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
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
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
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
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
风义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
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注:鲰生:《史记 项羽本纪》曰:“鯫生説我曰:‘距关,毋内诸侯, 秦地可尽王也。’”裴駰《集解》引服虔曰:“鯫,小人貌也。”义宁自谓之谦辞。“元祐”句:蒋注曰“《渭南集》书启有:‘以元佑之党家,话贞元之朝士。’又云:‘哀元佑之党家,今其余几;数绍兴之朝士,久矣无多。’放翁祖父陆佃,名列元佑党人碑。陆佃,荆公门人,后又为司马党。”吴解曰:“寅恪之祖父陈右铭公((宝箴)戊戌年任湖南巡抚,以保荐康有为及在湘行新政,罢职。父伯严先生(三立)以在湘参赞新政,革去吏部主事,禁锢于家。故寅恪以陆游自比。”“西京”句,蒋注曰:“用王粲《七哀》诗意。粲祖父畅,汉三公。杜诗‘群盗哀王粲。’”王粲《七哀》曰:“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斯言韩复榘兵临燕郊,奉军退据,而京师人心惶恐。王生,即拟于观堂也。“北海”句:蒋注曰:“《后汉书 孔融传》,融使人求救于平原相刘备,备惊曰:‘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曾访”句:蒋注曰:“喻访王。梅真即梅福,福字子真。世传梅福为地仙。梅真之称,犹扬子云可称扬云,梅福西汉逼王莽之篡者也。《汉书》有传。”“更期”句:蒋注曰:“希王先生之不死也。《玉山樵人集》避地诗有‘偷生亦似符天意’句。韩偓,唐代避朱全忠之篡者也。《新唐书》有传。”“回思”句:蒋注曰:“陈先生曾在清华工字厅与王先生话清朝旧事。《遗山集》除夜诗:‘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老泪洒吴天。’明昌,金章宗年号,金之盛世也。”南冠:用南冠楚囚典,《左传 成公九年》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观堂《壬子(1912)岁除即事》曰:“可但先人知汉腊,定谁军府问南冠。”宣南:清代北京旗、民分治,满人居内城,汉人居外城,宣武门以南为士人萃集之地。陈曾寿诗题曰:“自来官京朝者,皆居宣武门外,屋宇湫隘,依然寒士家风,所谓南城士大夫也。国变后,王侯第宅皆易新主,速化者率居东西内城。然盛衰不常,倏焉灭迹,予因病请急来京,僦居景山下,盖有不胜今昔之感者。”陈宝琛《朱二子涵留宿寓斋》曰:“宣南春梦一痕无,却向江天话酒炉。”郑孝胥《听水楼偕伯潜夜坐》曰:“宣南气类今难问,楼上诗魂我欲招。”陈、郑集中多有宣南之语,凡十数处,义宁或本乎此。“不堪”句:蒋注曰:“遗山诗:‘只知㶚上真儿戏,谁谓神州竟陆沈。’盖用周亚夫事,见《史记》、《汉书》。”谓清廷武备废弛,遂至倾覆。齐州:蒋注曰:“《尔雅》:‘九州岛谓之齐州。’”“但就”句,蒋注曰:“驳陆懋德论王先生文中意。”陆懋德丁卯尝作《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载于晨报,中云:“王君虽精于考古,而昧于察今,故于世界政治潮流,不甚了解。王君谈及吾国时局,常言‘没办法’,而不知现时民众之自觉,即解决时局之好办法也。盖王君之意以为君王推翻之后,必有军阀之专政,而一军阀既倒,他军阀又起,以暴易暴,不知何时为止,此误以一时间之现状,而概诸永久者也,王君语及北京现状,常曰‘吾辈居此,不过苟安’。盖彼既不信北军之能成功,而又不信南军之有结果。其态度之消极如此。”陆氏鉴识不足,无端自信,未明观堂深心巨眼,大忧大患之所在。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初集弁言》曰:“后数月,余返沪江,沈乙盦尚书觞予于海日楼,语及欧战,予以公语对,尚书曰:‘然,此战后欧洲必且有大变,战胜之国或将益扩大其国家主义。’意谓德且胜也。子曰:‘否。此战将为国家主义及社会主义激争之结果,战后恐无胜利国,或暴民专制将覆国家主义而代之,或且波及中国。’尚书意不谓然,公独韪之。已而俄国果覆亡,公以祸将及我,与北方某耆宿书言,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某公漫不审,乃至今日而其言竞验矣。惟公有过人之识,故其为学亦理解洞明。世人徒惊公之学,而不知公之达识,固未足以知公;而重公节行,不知公乃知仁兼尽,亦知公有未尽也。”可谓知言也,想观堂所言“赤化之祸,旦夕不测”(回狩野直喜函),岂非一语成谶耶?吴解曰:“此二句针对陆懋德当时所为文(谓王先生不应自杀)而反驳之。意云贤者虽死犹生,愚者生亦如死。生死在精神,不在肉体之存毁,岂可以寿命之修短判定人品之优劣哉(以上寅恪兄自释)。”“平生”句:蒋注曰:“李义山《哭刘蕡》诗云:‘平生风义兼诗友,不敢同君哭寝门。’”以上,义宁述与观堂交谊之始末,刺其非议而为之论定矣。


戊戌季冬随安室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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