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胡弦诗歌出发,谈“好诗人”和“大诗人”的区别
有意识地接触并试着理解一首诗,始于结识诗人胡弦及其诗歌,而认识胡弦,始于他在2018年凭借诗集《沙漏》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我作为记者采访了他。现代诗于我而言,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小说的新奇领域,这番偶然的契机,使我乐意于在字与词的迷宫中左右奔突,偶尔找到自以为正确的那把钥匙。
在我看来,诗人最重要的品质在于珍视且抓住这样一个时刻,即当他的目光落在事物身上,他打了个激灵,思绪一下子飞起来,心灵陷入幽暗渺茫仿佛无限接近真理的时刻;他纵容自己在非理性的世界遨游至远,尊重自己的生命在一刹那被打开——神奇的心灵旅行使他确信,我们目力可及的一切仅是世界的冰山一角。
镜子
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胡弦极擅长以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世界,借着诗人的目光,我们得以发现事物背后的奥秘。另一位诗人谢君对胡弦创作的分析极为精妙:胡弦沉醉于事物的“考古”,他将平凡之物内在化、精神化,令其走向心灵上的转义,由物出发,探寻我们自己生存的、我们自己世界的秘密;当诗人的叙述走向历史沉淀的深层结构,事物的在场就获得了与历史的同构,由此达到“透物见史”的效果。
要实现“心灵上的转义”,必然要倚赖诗人自身的知识储备。从这种意义上说,一首诗形诸文字的部分,相较于诗歌的丰厚意蕴,实在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在采访时我就发现,诗人们往往比小说家更健谈而富于思辨性,因为小说是个“好故事”,情节的羽毛是否丰满,可能比小说承载的思想更吸引人们的关注,好的诗歌则需要作家的原创性思想来做“背书”。而据我所知,胡弦读书极多,谈话更是旁征博引,丰厚的知识储备为他的“事物考古”提供了强有力的思维介质。
《钟表之歌》是《沙漏》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钟表之歌
我不替谁代言。
我这样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旋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计划提前发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个时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在青铜中亦在
镜像中。当初,
是我从矿石中提炼出铁砂,
是我让大海蔚蓝山脉高耸,
是我折磨月亮让它一次次悔过自新因为
这也是真理产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从我这里出发
又回到我这里。
我建立过无数已毁灭的国家今后仍当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声并不存在别的宗教。
我的上一个念头是北欧的雪崩下一个
会换成中国屋檐上的鸽子。
我让爆炸声等同于咳声,
我让争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恋人有同一个结局。
我是完美的。不同的语言述说
同样的鸟、城市、天空,这是我的安排。
我创造世界并大于这世界。
我不哭不笑不解释不叹息因为
这永远不是问题的核心。
当我停步我仍能把你们抓牢犹如
国王在宫殿里打盹。远方
军队在消灭它能找到的东西。
这首诗首先吸引我的是强烈的节奏感。长短句交错,时而迅疾如雨点时而从容沉缓,“神经质”的节奏令人联想到疯狂和暴虐。在这里,节奏作为形式的一部分,显然参与了意义的构建——时间宛若暴君,将世上一切,无论是北欧的雪崩、中国屋檐上的鸽子,争吵的政客或哭泣的恋人,如骰子般玩弄于股掌之上,整首诗由此呈现出癫狂诡异的色彩,“我无须制造旋涡也是中心”更是洋溢着暴君的骄横自得。钟表——时间——历史,这一“心灵上的转义”是理解《钟表之歌》的关捩。
一个人对新事物的理解往往受到先前经验的影响,我对《钟表之歌》的喜爱亦是如此。这首诗和一首我极其喜爱的歌曲形成了互文,它们如交响曲般回响于我的脑海。那是著名英伦摇滚乐队Coldplay的一首极负盛名的歌曲Viva la Vida——
I used to rule the world
Seas would rise when I gave the word
Now in the morning I sleep alone
Sweep the streets I used to own
大千世界曾由我主宰
巨浪也曾因我之命澎湃
而今我却在黎明独自入眠
在曾属于我的大道落寞徘徊
I used to roll the dice
Feel the fear in my enemy's eyes
Listen as the crowd would sing:
"Now the old king is dead! Long live the king!"
凡人生死曾由我主宰
尽情品味惊恐在死敌瞳孔绽开
欣然倾听百姓高歌喝彩:
“先王亡矣!新王万代!”
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后,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安东尼特以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罪和阴谋复辟罪被处以死刑,这首歌曲正是以路易十六的口吻回顾了这段苍凉悲怆的历史。我特别注意到的是第二句歌词:Seas would rise when I gave the word.(当我发出命令,巨浪也会因我澎湃)。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骄狂?当我第一次读《钟表之歌》时,我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这首歌曲,钟表象征的时间顿时化作了暴虐的君王,甚至,就是这位路易十六。然而,时间和路易十六有所不同——它将永远不会倾覆。这一使悲凉的洞察使整首诗蒙上了令人沮丧的色彩。
光
案上的蜡烛,守着一寸寸矮下来的光。
对于煎熬,灯笼从不开口,对于
要在大风中不停歇的晃动,
它抱紧内心里烧不完的寂静。
而盲者、脊背油亮的搬运工、从医院的座椅上
起身时眼前一黑的人……
你怎样把光递给他们?
悲伤慢于闪电,慢于石头的纹理,和一个在巷道里
爬行的少年。而火车在加速,飞快地
穿过隧道。钢轨上,溅起的火星硬如砂粒。而在
遥远乡间的祖屋里,父亲为了省钱,天黑后,
迟迟不肯打开电灯的开关,
——他习惯了黑暗,并把一只悬浮在
空中的灯泡,教导成了长夜的亲人。
和欧阳江河、廖伟棠等诗人注重诗歌介入功能有所不同,在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上,胡弦提出了“诗歌是经过心灵过滤了的社会与时代”的观点。他认为,诗歌不能与现实贴得太近,这会损害诗的美感;但另一方面,社会与时代必然会对诗人的心灵造成影响,并间接地投射到诗歌中。如果立足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来看,诗人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必然间接地反映着他所处的时代。
胡弦诗歌刻意保持某种超然的立场,这使我在陶醉于其作品出色智性的同时,也不得不挣脱出来,转而思索“好诗人”和“大诗人”的区别。胡弦当然是个好诗人,这体现在其作品的意象运用、语言锻炼和打量事物的独特角度上。但问题在于,胡弦是个大诗人吗?
废运河
涟漪散开,像无数线头。但水
却懒得再捡起它们。
桥是仿古的,但这
跨在历史身上的巨无霸对过往
已一无所知。
游船从桥下驶过,新鲜油漆味像难抑的兴奋。
但水知道,它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穿过一段段
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声音。
一个空怀抱不再赠予它远方,不会
再把它推送向帝国的心脏。
当它停下,靠着码头,与这条河
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某种隐秘的沉默
控制了长堤、夕阳、水底燃烧的磷。
——意气难平,到最后,一颗英雄心
接受了柳丝和倒影的抚慰。
安顿了所有遥远跋涉的水平面
触手可及,又像
历尽艰辛才得以抵达的边陲。
“好”和“大”的分野,可能是相对的,但至少在相当一部分人心中,以“好”和“大”来区分作家依然有效。当谈论诗歌时,一位具有重要参照意义的诗人——杜甫,可能代表了很多人心中的大诗人。李敬泽就认为,杜甫像一座高山横在那里,“他是凌驾群山的诗人”:他得有多大的创造力、多么宽阔深沉的心灵,才能使他摆脱诗歌传统的羁绊,将眼前看到的一切,包括“三吏”“三别”,和正在人世上流离的黎民苍生,化作笔下那些悲悯的诗句?即使当他自己看到了自己卑微的命运时,他也从来没有丧失对茫茫宇宙的感知,没有失去对他人的关心和责任。
这正是文学的时代性和人民性。我们需要那些以其纯粹的美折服我们心灵的作品,但如果只有这一类作品,我们便会像那些顿顿珍馐佳肴的食客一样,陷入感官的餍足和心灵的饥渴之中。在我看来,作家与现实保持互动,是确认一位作家独特价值的重要标准——正是这样一种价值,使“这一代”作家区别于“上一代”,而具体作家的具体创作展现了唯有他的维度才能看到的世界,从而使“这一个”作家在“这一代”中脱颖而出。选择怎样的创作之路是作家的基本权利,但一个以“伟大”为目标的作家,将自觉地以思索和关怀来回应他身处的时代,从而找到自己立足于这个时代的合法性。
春风斩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一直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我不想以此来否定胡弦诗歌的意义。因为通过他的作品,我看到了作家实现人文关怀的另一种可能的路径——关怀未必意味着精英式的悲悯,它也可以是邀请,是呼唤:邀请读者走进诗歌这一充满想象性的游戏,尊重读者以自己的方式进行解读,和诗人进行深度的对话交流;诗人亦渴望通过这样的交流,唤起读者沉睡的情感和想象力,帮助恢复健全的人性和塑造多维度、多侧面的“人民”,在更深层次上实现“我”和无数个“他”的联结。这些,是我从胡弦诗歌中得到的有益启示。胡弦需要做的,仅仅是进一步,再进一步,在玄妙幽想的同时,更贴近他赖以生存的大地,让诗歌真正成为“贴着大地的飞翔”。
最后我想谈的,是胡弦诗歌对我的另一重启示——它,让我领略了诗歌乃至文学的价值。让我们放弃追问“文学的意义在哪里”或“今天有人读诗吗”,因为,文学全部的意义就在于与读者潜在的相遇。当你感到匮乏或痛苦,转向文学寻求滋养或慰藉,你一定会发自内心地赞叹:文学,它在那里,就是无上珍贵的价值;我们与文学相逢,恰若茫茫黑暗中,我们抓住了彼此探出去的那只手。
1.12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