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飞越太平洋的大部分时候,我在睡觉,下面是茫茫大洋,盯着座椅屏幕上的飞行轨迹,心里难免些紧张,所以还是睡着了好。波音787叫dreamliner,梦幻客机,大概也是鼓励乘客做梦的,虽然座椅又硬又窄,睡得人骨肉分离,万米云端的梦也很难做得美。我梦到了十几年前坐K185去北京的那个早上,那个场景跟好几个朋友说过,也曾经用文字记录过:
我上北京的时候是那年的九月初,K185刚过邯郸,我醒来了,脖子酸了,腿麻了,脸上还留了一道被桌沿磕出来的印子,一轮红日正在华北平原的麦田上缓缓爬起,温暖的,不耀的,红红的太阳在南方确实没见过,何况还有那么大的一片平原。那时候我在北京什么也没有,一心要选一个心仪的大学,考上研究生,好好学几年,把过得稀里糊涂的大学再过一遍,把没读的书读了,把上一次没谈好的恋爱再谈一次。我心中满是理想,脸上满是灰尘,虽然是空调车,但我坐在车厢最尾端的座位,窗户是可以打开的。晚上不知道谁把窗户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土吹了我一脸。那年我第一次上北京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过邯郸不久,经过了一个过站不停的小站,站牌上三个字:黄粱梦,一闪而过……
尘世辗转从来都是一件苦差,什么“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什么“策马奔腾,人世繁华”,那是《还珠格格》,骗青少年儿童的。我怀疑一切关于流浪远方的文艺作品都是酒店、航空公司或其他利益相关单位策划出来的。没有成千上万满世界乱跑的人,它们就没有源源不断的进账。理想主义者总是心甘情愿地向生意人交浪漫税,然后在自己的人生中划出乱七八糟的轨迹。在我的生活中,为走而走的流浪,为稻粱谋的奔波,搅和在一起,现实和梦幻的边界非常模糊。2019年1月9号从长沙飞厦门,从厦门到青岛,再从青岛飞洛杉矶,停停走走,20多个小时。厦门、青岛、洛杉矶,当年我觉得自己困在长沙,壮志难酬的时候,随便哪一个名字都能让我浮想联翩、蠢蠢欲动。作为未来时间的2019,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浪漫城市,对于当年的我来说,都还是悬于空中,属于未知的远方。忽然间空中的就在脚下,未知的变成已知,做梦人成了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路赶得急,吃喝拉撒也都变得匆匆忙忙。下了飞机,背着包冲进厕所,尿一泡长尿,把早上喝的湘江水尿在了厦门。按下葫芦起了瓢,刚走出厕所肚子就饿了起来。根据机场的指示牌找到餐馆,KFC,蒸功夫,豚骨拉面,沙茶面,闽台小吃……挨个看去,很难做出凑合吃一顿的决定。反正有7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坐公交往市区走,随便在哪一站下车,也许就能碰到心仪的街角小食店。不过,钱包里没有坐车的零钱,先得找个小卖部买条口香糖啥的把钱散开。于是,我沿着一楼的门廊走到了尽头,果然有一家小小的超市,不过不必换零钱了,超市隔壁是机场的“员工餐厅”,门口的牌子醒目地写着:对外开放。

人在旅途,跟当地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出错的几率比较小。于是,我气定神闲地走进去,混在一群穿制服的地勤、安检、武警、保洁之中,吃了一顿工作餐,真不错。一肉一鱼,一蛋一素,白米饭加免费汤,20块钱吃出了反客为主的归属感。

这条没啥肉的鱼味道格外好,清香不寡淡,送饭下酒两相宜。我在意念中想了一下啤酒的味道,就以米饭为中心,有条不紊地吃了起来。此时此地,若是一个汉堡或一碗面,一定会吃出风卷残云的节奏,而这种小碟自选的吃法正是转换节奏的节拍器,抚慰了神经、肌肉、肠胃的紧张,得意地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关注我旅行的几个亲人和朋友。有一个广闻博见的朋友马上回复:“哇,酱油水杂鱼”。好嘛,有名堂。这种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朋友总是能一脚把你从感性世界踢向理性世界。在歇饭气的时间,我一边喝保温瓶里的热茶,一边在知乎上了解“酱油水杂鱼”和关于“酱油水”的一切。看完之后,又顺着看了几个讨论福建经济的帖子,厦门的GDP居然只有福州的一半多,这是我以前没想到的,泉州居然排福建省第一,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看着看着,坐公交车去市区的念头就消失了,我找到了厦门航空的中转休息厅,办好手续,坐在里面刷着手机打发了剩余的时间。这种发乎性情,止乎懒惰的未遂之行真是适性得很,也用不着跟谁解释,跟谁报告,还很有一种自我放飞的快感。
离群索居,放任自流的日子过惯了,原来那个齐齐整整的家就很难回去了,即使回去了也觉得别扭。亲情的羁绊总是让自由的灵魂手足无措,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安排的抵触也总会把每一处和谐变得尴尬。一个人离开和回归家庭的轨迹要比天体运行的轨迹更复杂,难以测算,更难以改变。伦常、情感和个人意志之间的紧张存在着一种让人恶心且难堪的磁场,不讨论的时候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一旦说开了,瞬间就变成了一套为自我利益辩护的话语,逻辑再严密也透着虚伪和自私,非得狠下心来把一方捂死,死得透透的,才有所谓的和谐,毫无生气的和谐。我恨我。我懂我。我爱我。作为主语的我,审判着处在宾语位置的我,解释着处于宾语位置的我,粉饰着处于宾语位置的我,作为说话人的我再把这些似是而非的命题变成声音,喊了出来,发射出杂乱的频率,镌刻下神秘的符号,等着一个好奇的你来解码。茫茫宇宙中,一个迷激荡着另一个迷,(空间上)无边无际,(时间上)无休无止,一切能称之为生命的东西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再次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非常接近北美大陆了,身形瘦削的空姐(厦门航空,她们身材高度一致)麻利地分发着热毛巾、饮料和早餐。我狠狠地擦拭着额头和鼻梁,怎么也擦不掉那种产生于密闭空间的油腻和污浊感。要了一杯热茶想压一压口中的秽气,感觉上像是往一坨黑色大便上浇了一勺热热的肉汤,让人一阵阵犯恶心。接着,往胃里填塞分量多得不像飞机餐的飞机餐,黑椒猪肉片配白米饭、时令鲜果、巧克力慕斯、酸奶、黄油餐包,素净的菜单上印着的这些名字完全不能指称在口中嚼烂并迅疾吞下去的那一团团黏黏糊糊的东西。美好的正在变得恶心,恶心之后,美好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你打一个嗝,我放一屁,这本已污浊不堪的封闭机舱内不断有新的元素加入。声称的梦幻787跟十几年前号称快速的K185一样,用好听的名字把我诱到了旅程的下一站,脑海中那个叫“黄粱梦”的站牌再一次呼啸而过,我睁着眼看到了一再回归的梦,它的运动轨迹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从一个1月9号的清晨起来,在另一个1月9号即将结束的时候终于再次躺下了。上床之前,我刷了两次牙,含漱了一满瓶盖儿的漱口水,换洗并烘干了从内到外的所有衣物,用洗发水和肥皂像洗车那样擦洗了自己。关上灯,躺在被子里,在黑暗和寂静中几个分崩离析的几个我终于又堆叠了起来。这一觉睡到了1月10号下午4点,醒来时头疼欲裂,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或一个刚刚从外太空返回的宇航员,我渐次激活了自己的感官和躯体。
“结束了”,我出声说道。房间里无人应答,于是另一个我说道,“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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