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回答
托拉行李箱,赶集似的过安检,下楼道,穿人群,总算在这趟高铁驶离前,稳稳坐下了。
“噗嗤……”我舒畅地吐了口气。随即理了理疏松的鞋带,压在屁股和大腿边的衣角,余光看了眼旁边座位上的人。
每次乘坐,我都有观察周边人的习惯。这倒不是出于能遇见什么好事的心理。不过,我真有一朋友,他在一个乘坐中结识了某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据说这人物后来还与我朋友一直保持联系,甚至在一次事件中,对我朋友的仕途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对于这类好事发生的总概率,以及它进一步再发生到我头上的概率——除非我妈她同意管我叫妈,否则还是别幻想太多。我只求不必总碰到满口黄牙,身上还有一股呛鼻子的灰尘味,或是草烟味的男人;还有不张口,一张口起码便家长里短停不下来的妇人。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我是最喜欢遇见的。
可我这人的运前,经常要少个“幸”字。这次列车刚开,一位头发白了大半的妇人和一圆头胖脸的男生,旁若无人地吃起零食来。嘎嘣嘎嘣,吧嗒吧嗒,他们边吃,边说自己已吃得差不多了,要对方再多吃。两人手上零食塑料袋的嘴,也跟着不停地咀嚼空气。
“噗嗤……” 我很不舒畅地吐了口气。挠了挠眉头,仿佛不挠,眉头上的导火线便可冒出浓烟。那旺旺仙贝的包装袋子,每一次略微扭曲的张合;插吸管的香蕉牛奶盒,每一次“咕咚咕咚”发出声音,都让我忍不住爆粗口,他妈什么时候能吃好啊!
是那胖头圆脸的男生先吃完了,他弄出的声音也最响。看他不吃了,我又气定神闲起来。举起手上的电子书,继续清扫未完的章节。
只是,我一章才看完开头,吱吱呼呼,不到一分钟,吃完零食的男生又埋头戳起手机来。他在听谁说话呢,语速飞快,音调尖锐。聆听声音的他,脑袋耷拉着听,活像一块摆在菜市场的肥冬瓜。我终于忍不住发了一声刻薄的哼哼。表示强烈不满。这世上难道有人不知道高铁上三人并排坐,要顾及周围他人的感受吗?他听见我发出了哼哼,总该有所克制了吧。谁料那屏幕发出的声响仍继续进行,一波一波,听着,听着……我大脑里没有了一切,只剩下让人烦闷的聒噪声。
“喂,你在手机上听啥呀,怎么说话这么快?”其实我想说,你点出来的声音可真吵,干扰到我了。能不能关掉,或是插个耳机听!
他缓缓回过身,露出头,半个头。左眼闭着,又闭不大紧的样子,黏糊糊的肉和细细的眉毛,差不多眯成一线。他的右眼里不见他的黑色瞳孔,全白的。这白,让我联想到死鱼眼中的那种浑浊。这是……我一震。
他的身继续更面向我了,嘴角轻微的挪动也面向我。这时,他似乎要发出声音回答我了。可还没开口,一种窸窸窣窣,很不自然的动作,先从他整个不大平整的衣角,从他同样不大挺直的姿态流露出来。那一刻,好像是我,是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很不得体的问题,一下子刺激他的神经,而不是他一直发出的声响,在不断干扰着我。
“他是个盲人。”他身边,那个刚刚吃完零食的女人,插了这么一句。
我没接她的话,我不知要说什么。
“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只能通过手指点读手机屏幕听。你看我点到哪里,里面就有声音告诉我,我正在使用哪个功能。”
“额,很不错呢,现在手机都有这功能啦呀。”故作镇定,我在故作镇定。我的口气,听来是那么轻松活跃,又带着掩饰不了的好奇心。好像看上去,我是真的在面对一个有趣的话题——尽管这话题的背后,隐藏了另一个陌生家庭的心酸。
“刚才呀,我把那节奏调快了,所以你才听不明白。你等我调慢了,再听一下。”他神气了,在我不懂的领域,他也有自己的聪明和本事。
“嗯,好多了,我听清楚了。”他把调好的手机靠过来,摸点屏幕上的功能,让我听。
“是嘛。盲人耳朵比正常人的灵敏多了。我们能听得很多,你们听不见的声音。”在夜里,在风里,他都能听见我听不见的什么?当我脚踩树叶声音就是沙沙,黑夜就只是黑夜,阳光的影子就只是影子的时候,在他的耳朵里,树叶,黑夜,又或是阳光的影子,是发出了别的什么声音了吗?他的内心是不是可以听出影子和黑夜的区别?
我沉默了。
旁边的那个女人是他妈妈,还是奶奶?我猜测她和他的关系,猜测这么多年来,她一定忍受了不少像我这样路人的目光。可她刚刚给我解释的口吻是多么平静啊。一句他是个盲人,就跟对别人说我吃饱了,你继续吃,我等你,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温和。
“你们也是回海安吧?”我明白自己又在刻意找话聊,借此缓解尴尬。一个车厢里乘坐的人,一般都是去同一个地方的。
“嗯,小姑娘,你海安哪儿的?”那个女人回我了。
海安,以前它是一个县,今年政府宣布它变成一个市。可它的面积还是原来那么大。生活在那儿的人,过去,现在,未来,还是会部分部分地离开它。去别的地方,大多是去别的更大,更繁荣的地方。
“西场。我西场的,听说过西场没?”
“西场噢,我晓得呀。我们是大公的,就在你们西场北边点,不远。”
“嗯哪,对了。你是……他奶奶?”话刚落,我就后悔了。可我已这么问了。
“她是我妈妈。”那男生回答。
他是个盲人。这是那女人回答。
她是我妈妈。这是那男生回答。
我们都是去海安。三分钟后,我拎着蠢笨的红色行李箱,背着蠢笨的大书包,下高铁,过楼道,淹没在人群。
我猜测的答案是奶奶。可他说,她是他妈妈。岁月是一张脆弱又分裂的蜘蛛网,她为他挡过一层厚厚的灰。每次如我这般人的问候,如冷清的风一吹。她为他挡好的灰,全坠落在自己身上。
阿姨看上去很和蔼,她是你妈妈吗?假如第二个问题,我这么问,他会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