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我希望我的电影就像月亮，挂在那里，就好了
初中以前，毕赣玩过篮球，在打到关键时刻，比分僵持不下，队友都会对他说，“毕赣，你来。”
在拍摄《路边野餐》的时候，他的好友，也兼任录影师的梁凯，评价毕赣：毕赣啊，就是个“拿破仑”——个子小头很大，冷静，能蛊惑人心。
《十三邀》里有一期采访毕赣，在毕赣的老家凯里，他和许知远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许知远也问他，“你怎么做到得如此自信和笃定？”
现今30岁的毕赣，在19岁时拍摄电影，24岁时，他的《路边野餐》获得了洛迦诺最佳导演奖，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奖，得到了侯孝贤的称赞，在国际上也赢得了一致好评，在采访中，有人问他你觉得自己幸运吗？他说我19岁就开始拍电影了，遭受到很多挫折，我不觉得这是幸运，幸运吗？
想想这样的他，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遭遇所谓断崖式下跌的状况后，他用几句自大又欠揍的话作为了回应，“没有看不懂的电影，只有不想看懂的”“没偷没抢靠能力”“60块钱，钟点房也比这儿贵”，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这一路过来，他不是靠幸运，那就像泡沫，能给你短暂的欢愉和希望，但是毕赣是带着实在的信念和朴素的梦想，摸索着，挣扎着，随意着，走过来，他的血肉里沁着土地一样深沉的底色，也深沉着爱着迷着凯里的一切，正像是一个有着执念的小男孩，和一群有着同样爱好的伙伴，如他所讲述的那种感觉，玩着玩着，不怕累不怕风吹日晒雨淋地玩着，就玩出了名堂。
人们不愿意说痛苦，都愿意把成功归结为幸运，但是这真的是幸运吗，毕赣正视自己的努力，这不是幸运。
1
“为什么月亮一直跟着我走？”
如果你的学校有一个毕赣长相的人，我想你不会想多看他一眼。他不是一个帅哥，看起来也不有趣，甚至很死板。哪怕你投水里一颗石子，还会有波纹，而毕赣好似一个木桩，一尊佛像，一棵树，可以长年累月站在一个地方，不会给你一个微笑，不想理解他以外的人。他就是淡淡的，把一切都看得淡淡的，但是他却会写诗，拍电影。大概拍艺术片的人，心里总有点故事吧。
毕赣的家乡在贵州凯里，他的电影几乎都是在那里完成的，他对凯里有很深的情结，哪怕如今的工作地点在北京，他也会到凯里呆着，因为舒服。
他的妈妈是一个理发师，爸爸是司机，他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的。奶奶开了一个麻将馆，他小时候就在那里写作业。父母的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这些场景融化在他的记忆里，变成了一桢桢电影里的画面，他记得在澡堂旁边的房子里，屋子很潮湿，电灯就会总坏，一闪一闪的，后来这样闪烁着的电灯就总会出现在他的电影里，他说在生活里这个场景很没有安全感，而放在电影里就有安全感。
提到他的妈妈，他说她对每一件事，对生活的态度都是一点一滴的，因为我们这儿的人很容易好高骛远，想发财，好赌博，想当大老板，一步登天，我妈身上是没有的，她很信任自己一点一滴把事情做好，丰衣足食。
后来他拍电影获奖，回到家乡，家乡的同学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以为他在拍微电影，直到他拿了金马奖回去，他和同学们聚会，同学们也很自豪把他介绍给别人，说毕赣拿了金马奖。紧接着说就是拍微电影的。对同龄人的世界，拍电影的他和他们总是难以沟通，也有人看他挣了钱，出了名，也想要拍电影。他从前还会教育一番，后来他也放弃了，渐渐形成了他的一个观念就是沟通是无效的。
关于他的爸爸，他讲到一件事。有一次，毕赣陪他到二手市场买了一个大头皮鞋，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他把皮鞋穿上了，但是鞋带还在手里，电影看完后，出来的时候下雨了，他就把鞋带放在我头上，说可以挡雨。
毕赣的生活是自由的，这样的人如风如野马，而毕赣的心思很细腻，他捕捉到生活里的很多细节，画面，他记录下来，把主观意识变成诗，把面面拍成电影。他好像对这个世界，对人的感情处于旁观者状态，但却全被他通过镜头般的眼睛收纳在了心底。
小的时候，他一直有一个很迷惑的事情，但是从来不问老师，就是月亮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走，他一直以为月亮是关心他的。后来他长大了才发现不是这样的。许知远问他是不是一直渴望被关心。他说是，但是后来发现不是了。长大以后，他并不渴望被关心，有多事情都是在童年时候就应该完成了的，而很多人的执迷不悟往往也都源于童年。他也曾说自己最挣扎的阶段就是童年时候。后来自己能够掌控的了，反而不需要童年时候所需的那种关照，不喜欢被人关照，不喜欢采访。
他开始写诗是在14岁左右，最早都记录在QQ空间里。这些诗歌，和他心底的片段，再后来都被拍进了电影里。
2
我把电影拍给了野鬼和风
《十三邀》采访他的时候，是在他的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前，那时镜头里他淡定从容，也很能说。而看了他早期在一席的演讲，才发现他当年也有过羞涩，那时是《路边野餐》的时候。
他拘束地站在台上，时不时加点小幽默，全程没移动过几下，神情也有些慌张，稿子很朴素，他高中的时候喜欢小动物，同学送了他一张碟叫《导盲犬小Q》，另一个朋友送了他一本杂志叫《书城》，他总能看懂影评的部分，以为拍电影很简单。当时就想用电影拍小动物，由于成绩特别差，就读了大专，选了电视编导，以为是学电影的，后来才知道是学电视。
大学的时候忽悠室友买碟，他蹭着看了很多电影。大学毕业时候他的毕业作品《南方》获了奖， 奖品是一个手机，他在后面写“24岁要拍一个自己满意的作品”。
他拍成的第一部作品叫《老虎》。当时他选演员的时候，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姑父。他的姑父是一个长相严肃，看起来有故事的中年男子，确实很有演员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姑父的长相，是这个不起眼的姑父曾经帮他爸爸找回了被抢的机车皮衣，而且还看过雅克·贝汉的电影，读过很多书，他突然发现姑父竟然如此与众不同，好似人间遗落的珠子。
姑父变成了他电影的主角，主演了他多部重要的电影。
姑父的本名叫陈永忠，在电影里一个爱看书看电影的蹩脚诗人，他有一个兄弟，在23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也成了毕赣电影里的人物，叫老歪。姑父把他的故事讲给毕赣，毕赣由此围绕着他的故事拍成了电影，后来也有职业演员来找毕赣演电影，毕赣都拒绝了，他说这是姑父的故事，他演更好。
他又找到了朋友，室友，一起来帮他拍电影。热情很足，然而在实际行动中却泄了气，他只写了一页剧本，把人都召集在凯里奶奶家，却懒得不想拍了。这时候，他的副导演就想了一个招，把他那一页剧本剪下来，贴在黑板上，一天拍一句。就这样，他们完成了这部70分钟的长片《老虎》。
拍摄《老虎》的时候，他们早出晚归。楼下的小店老板问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你猜，老板猜到你们是不是钓鱼的。
拍完以后，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无声的，好多镜头都是穿帮的，他突然怀疑自己并不适合拍电影。于是他到了朋友上班的加油站，每天大清早听到外边有人在喊加油，加油。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就被鼓舞了，又觉得自己能拍电影了，他又回家继续拍。
这部电影被选进了那一年的南京影展主竞赛，当时毕赣22岁。
拍完这部作品以后，毕赣就像是完成了一个作业，这份试卷交上去了，他该干嘛干嘛了。于是他回家又开始找工作，还和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婚庆公司。就在那个毛坯房里，他又拍下了一部作品，《金刚经》。
《金刚经》获得了19届香港ifva电影节特别表演奖。里面融入了毕赣写的诗歌，黑白影片，有些真实生活里的惊悚，表现手法平淡，杀人事件，在山和水的景色里，年迈的老人，沧桑的手，老歪在河边拄着金刚经的木桩唱着《痛苦的人》。
获奖了以后，他还是该干嘛干嘛。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干嘛，竟去考了个爆破证，这把他的老师急坏了，老师说我可以自掏腰包帮你拍电影。这个老师是他的大学老师，后来他都叫他师父。
他回家和他妈妈说，“妈，我想拍电影。”
“多少钱。”
“两万。”
“够吗。”
“够。”
他妈妈给了他两万，师父给他了一些，太太又拿了一些，他开始筹拍《路边野餐》。
《路边野餐》是一部科幻小说的名字，作者是苏联的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后来由导演塔可夫斯基拍成电影《潜行者》，他大学的时候听说《潜行者》评价很高，可是在看的时候，他觉得很糟糕，感觉自己被骗了，他每天看一小段，突然在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有点开窍了。后来还把他的画像挂在床头，学校领导来检查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把希特勒放在床上？
他拍《路边野餐》的时候，才开拍2个月，剧组就解散了。于是，他和太太，还有另一个朋友一起拍剩下的部分。拍的时候受过很多挫折，他记得当时下过一场大雨，他们一直为了保护机器而淋雨，朋友们却很高兴，因为看到他找到了当时拍《金刚经》的状态了。
都知道《路边野餐》里有一个长达40分钟的长镜头。两人，两台摩托车，一个搭摄影师，一个搭录音师，摄影师有三个人轮班，录音师梁凯一个人举话筒杆收音撑完全程，拍摄过程常常担心摩托车起火问题，演员卡词。因为出一点问题就要重新开始，前功尽弃。由于摄影机拍摄得太晃动，这段长镜头是单反完成的。
拍摄时，毕赣的生活也十分艰苦。在北京没有地方住，和太太在师父租的房间里，很小，只能放一张床，隔壁的大房间是女房东，他们不能太大声，吵架都用悄悄话。后来他们发现房间的路由器被人改过密码，他就重启路由器，三天后被房东赶了出来，他们又到刚刚才认识的剪辑师秦亚楠那里住。
他们把拍好的片子给别人看，却总是有问题，被人提过很多次意见，但是他们就继续找人，大概有十几次。他也把拍好的片子给姑父看，问他好不好看，他说特别特别好看，但是毕赣却发现他姑父全程都在睡觉。
《路边野餐》很成功。获得了国内外一致好评。
“精心安排的结构充盈着情感的震撼。”——The New York Times[纽约时报]
“像是一个梦，一旦电影结束，它就会把你迷住。”——The HollyWood Reportep[好莱坞报道]
“大师的雏形，创造力和美感让人如痴如醉”——Variety[综艺报]
去瑞士洛迦诺看影展的时候，他每天都到旁边的赌场玩，每天都赢一点，有一次赢了150美元，他请同事吃了牛排。只有最后一天输了，那天，他却赢得了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影人”竞赛单元的最佳新导演奖。
走到今天，毕赣再也不是那个没有钱拍电影的导演，他获得了2000万甚至更多的投资，也不再是没有专业的演员和团队而可哪去找人的时候了，他有了国际摄影师协助，职业演员入驻，也有作家为他编剧。他突然从一无所有变得炙手可热，而结果却在全网引发热议，人们说给他的期待太大，他没有能力撑起这么庞大的题材和结构，他的欲望开始膨胀，再也不是当年拍摄《路边野餐》的那种心思。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好争议的，自我表达和市场需求在碰面的时候必然会爆出的火花，很多人也许并不知道谁是毕赣，他是拍什么的就走进了影院，这个结果双方都有点蒙蒙的，就好像一群人走错了房间，却留下了一片莫名其妙的骂声。
毕赣曾说，我希望我的电影就像月亮一样，只要挂在那里就好了。相信有如此期待的他，也足够有力量从世俗的旋涡里挣脱出来，继续把电影拍给野鬼和风。而这轮月亮，不再是小时候头顶的那轮，它会关照着他，也关照着每一个从他电影里受益的人。
电影《金刚经》里的诗歌节选：
一 荡麦的公路被熄火延长
风经过汽车后备箱 人们在木楼里行歌坐月 机器伴随着机器的光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分辨出痛苦不同于汽油 它可以沉入河流底部 但我希望痛苦能够挥发 花香无法加重花香潜入水底 记忆却覆盖记忆飘在了身体的表面
人类代替人类掌管家园 地狱颠覆地狱成为天堂
二 死亡，黑暗犹如掉落的速度
阅读周围斑斓的石头 娴熟的盛满毒酒 消失，凭着比鸟儿更轻巧的骨骼 追赶一条痉挛的公路
《路边野餐》诗歌节选：
一
背着手
在亚热带的酒馆
门前吹风
晚了就坐下
看柔和的闪电
背着城市
亚热带季风的河岸
淹没还不醉的桥
不醉的建筑
用静默解酒
明天 阴
摄氏三到十二度
修雨刷片 带伞
在戒酒的意识里
徒然下车
走路到天晴
照旧打开
身体的衣柜
水分子穿越纤维
二
没有了音乐就退化耳朵
没有了戒律就灭掉烛火
像回到 误解照相术的年代
你摄取我的灵魂
没有了剃刀就封锁语言
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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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月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1-12 20:3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