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仙女,一个狐精,才是让男人最满意的故事
中国的文人断然不会满意这样一个故事结局的。怎么允许一个女子能如此潇洒决绝地傲然离去,如此自在随意地处置身世命运?

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大羿都堪称一个让人称羡的好丈夫。
当时,正是尧帝统御四海的时期,天空中同时闪耀着十颗太阳,一时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大羿是天帝帝俊麾下武将,官拜射正,武艺高强,射术精湛。帝俊便赐予大羿一张红弓、一袋白羽箭,去人间平息灾祸。
那时候,除了天上的十个太阳炙烤着大地,还有长着龙头和虎爪的神兽“猰貐”、兽面人身的“凿齿”、能喷水吐火的九头妖“九婴”、凶悍而巨大的孔雀“大风”、野猪精“封豨”、巨蟒“修蛇”等各种怪兽在人间作祟,皆为民害。
天神下凡的战将大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淮南子·本经》)”。
当真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凡尘俗世的赫赫王者,万众仰慕的盖世英雄。
身为大羿的妻子、英雄的女人,自当和虞姬一样,对男人五体投地地崇拜,对丈夫无所保留地奉献,休戚与共,生死相随,才是一名女子合情合理的选择。
但是,嫦娥偏偏心有不甘。
在天帝帝俊的眼里,大羿在人间创下的不世功勋,却是何等的不识时务。《山海经·大荒南经》言之凿凿: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原来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太阳都是帝俊的亲生骨肉。
原本帝俊指派大羿下凡,不过是想略施薄惩。孩子顽劣不听话,安排个下属去教训几句、吓唬一番,给外界一个姿态,给舆论一点交代,也就够了。谁曾想大羿这个憨货竟然痛下杀手,一口气射死了九个,几乎断了后。于是,恼羞成怒的帝俊将大羿夫妇革除神籍,贬为凡人。
相传,嫦娥也是天帝帝俊和月神常羲的女儿,出身高贵,如今受丈夫牵累,跌落凡尘。“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只是凡人们孤陋浅薄的臆想,嫦娥要的是天地同辉、清虚无我的自由自在。一段世俗眼光看似英雄美人的模范姻缘,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旷日持久硝烟四起的冷战。
且看鲁迅在《故事新编·奔月》中,就为我们描摹了一位长吁短叹的深闺怨妇: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大羿爱他的妻子,心疼她,此时此刻为自己的莽撞和虚荣懊恼自责,为了让妻子重返天界,他义无反顾地背上箭囊,跨上战马,孤身远赴昆仑山,向西王母寻求不死仙药。
昆仑山是神仙的居所。按《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载: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史记·大宛传》中也说: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相避隐为光明也。
不只是高,还更险。山前有九头神兽把守,山下是鸿毛不浮的弱水,周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后世凡人,能穿越这死水和火海,跨越这重重阻碍,唯大羿一人。大羿的执著感动了西王母,许以仙丹两枚。痴情男子上天入地,为了心爱之人孤身犯险,这无疑会令任何一个当事女子都柔肠百转,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可歌可泣的煽情桥段。
嫦娥偏偏不满足。
大羿将仙药交予嫦娥收藏,约定挑选一个良辰吉时共享。但是,嫦娥并没有守约,独吞了仙药,独自一人向着月亮的方向飘飘渺渺飞升而去。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淮南子·览冥训》)
嫦娥的行为,堪称女权主义在中国化叙事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光芒烛照,是对男权秩序的一次无情冒犯,对传统伦理的一番蛮横亵渎,所以她的结局下场一定是、也只能是凄惨孤冷,至少,也要懊恼不安。因此李商隐揣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然而,仅仅是忏悔就可以了吗?中国的文人断然不会满意这样一个故事结局的。怎么允许一个女子能如此潇洒决绝地傲然离去,如此自在随意地处置身世命运?
文人们的报复接踵而来。《初学记》引古本《淮南子》记载:“姮娥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众口一词,嫦娥飞升之后,不仅在凄清空旷的广寒宫中独守空闺,还变身为一只蛤蟆。
所谓“月精”即“蟾蜍”。从此,嫦娥在寂寥无边的广寒宫中化身为蟾蜍,持杵捣药,至于怀中那只玲珑可爱的玉兔……哪里有什么玉兔?依据闻一多的考证,“兔”不过因为“蟾蜍”的“蜍”字音近相混,还是蛤蟆。
这还不够。中国文化的阴柔与刻薄,在戏弄人物的功力造化上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于是,唐代志怪笔记《酉阳杂俎·天咫》中有了这样一则记录:
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人常砍之,树创随合。
月宫中砍伐桂树的吴刚,犹如希腊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遭受命运的惩罚,绝望而又残忍。
经年累月锻造的肌肉线条,在专注而机械的砍伐声中颤动跳跃,蒸腾的汗珠遭遇广寒宫的寒冷气流,凝结成一团氤氲的雾气,寂寞空窗前弥漫扩散的荷尔蒙,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一个孤独高冷徘徊叹息的少妇,一个龙精虎猛挥汗如雨的壮汉,没有互动,没有交流,连眼神也不曾有过一瞬间的触及。
如果说,诅咒一个美人变身为蛤蟆,尚有一丝孩子气的玩笑,那么于寂寞少妇身旁安插一名不可人事的猛男,就是实实在在的阴损了。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过一篇《嫦娥》。
太原儒生宗子美对林家老太太的养女嫦娥一见钟情,奈何林老太太索要千金为聘,只能怅然而归。宗子美邻家有一个叫颠当的妙龄女子也长得极美,子美不时送些小礼物,两人日久生情,终于私定终身。
有一天,宗子美路过林宅,嫦娥拦住他,悄悄塞给他一锭黄金,让他以此为聘礼前来提亲。宗子美一时左右为难,颠当知道了缘由,劝说子美迎娶嫦娥,自己甘愿为妾。子美又去告诉嫦娥,嫦娥也欣然赞成,并叮嘱说,下回替我把颠当妹妹佩戴的香囊拿来,作为信物。子美再约颠当商议婚娶之事,两人宽衣亲昵之际,子美刚要摘取香囊,颠当顿时翻脸,“在你心中就只有她。我以为你是真心人,竟然也是个负心郎。”说完执意就走,无论子美怎么曲意挽留,都听不进去。数日后,子美再去找时,颠当已经举家搬走了。
起初,宗子美与嫦娥的婚姻是激情四溢的。让宗子美意想不到的是嫦娥居然擅长角色扮演,飞燕舞风,贵妃带醉,都栩栩如生,宗子美喜不自胜:“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然而,嫦娥毕竟是嫦娥,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无异牢笼,果然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约三、四年后,郁郁寡欢的宗子美再次偶遇颠当,不仅冰释前嫌重修旧好,颠当还引导子美去西山老尼处找到了嫦娥。嫦娥向子美吐露了身世,自己就是月宫中的嫦娥,此前谪贬凡尘,如今限期已满,自然不能再留在人间。
这一次,多情而纠结的宗子美作出了一生最精彩的一个抉择:上吊。
大羿穿越刀山火海,踏遍千山万雪,也没能挽回的爱情,却被一段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戏码力挽狂澜,嫦娥骄傲而孤绝的身影让一根悬挂在枯枝上的绳结牵绊住了刚烈的步伐。于是,万般无奈的广寒仙子,顺从地回归了人世间的伦理纲常。
嫦娥从此变得端庄而持重,宗子美屡次想重温当年床笫之间的激情游戏,体味环肥燕瘦的风情万种,嫦娥都婉言相拒。嫦娥悄悄将房中秘笈传授给了颠当,顺手揭露了颠当的真实面目,原来是一只修炼成形的西山狐精。
一个仙女,一个狐精,左右逢源,享尽齐人之福。“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唯其如此,才是最让男人满意的故事的大结局。
呵呵。
完
2019.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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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多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1-27 20:4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