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张怡微 | 强对南熏奏虞弦
原载于文学报 1周前
《琵琶记》告诉我们“情”只能是一个权衡的变量,它是有力量的,但不会有超能力,它的力量有时竟然在于,情到深处才知“此非哭泣之处”。
2018年,我因缘际会看了三次《琵琶记》。两次是上海昆剧团的新排,一次是江苏昆剧院的《琵琶记·蔡伯喈》。凌濛初曾说,“《琵琶记》一记,世人推为南戏之祖”,可见这出名戏的重要地位。由于《琵琶记》版本多而复杂,全本长达42折,如今可被搬演至舞台上的面貌,多少会经过大量删减与重编(如上昆版就缩编为9折),直至剧本结构将足以体现改编者的意志,套用时髦的话来讲,就是“修复”。
《新镌绣像西厢琵琶合刻》中《琵琶记》版画,安雅堂藏板,明崇祯时期刻本
如上昆黎安主演的修复版《琵琶记》,一年里做了两次更动,新剧本以蔡伯喈为第一主角,将《琵琶记》改编为大男主戏,很有意思。因为我们熟悉的《琵琶记》故事,大都是从赵五娘的角度切入,说的是蔡伯喈与父母、原配妻子一家的遭遇。蔡父逼伯喈进京赶考,考中了又被迫被丞相招婿,碍于王权威慑,辞而不能。赵五娘在家侍奉公婆,喂公婆吃米饭,自己则背地里吃糠,公婆得知后非常感动,一日与五娘抢着吃糠,不幸噎死,不久公公也去世,《吃糠》这段是《琵琶记》著名的苦情戏。赵五娘描画公婆像,自愿守丧十二年,背着琵琶上路寻夫,一路风霜苦楚,堪为旧女性德行楷模。另一边,仕途得志、又抱得美人归的蔡伯喈却出人意外的并不快乐。
上昆版
《赏荷盘夫》中,蔡伯喈郁郁抚琴,唱“强对南熏奏虞弦,只见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个流水共高山?呀!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一别家乡远,思亲泪暗弹”。一个典型的停妻再娶故事,一个劈腿男的心路,却被呈现得如此深情、无奈、左右为难,令人称奇。不仅仅是演员魅力加持,可能故事本身所设置的经典矛盾,时至如今仍然具有生命力。[桂枝香]曲首句“旧弦已断,新弦不惯”,以“旧弦”比喻原配,“新弦”比喻新欢,似有物化女性之嫌,但实际上,清陆贻典康熙十三年根据钱遵王所收藏的旧本钞录原话是“危弦已断,新弦不惯”,“危弦”要比“旧弦”多了怨凄之感,这种怨凄似乎是与蔡伯喈对原配的思念之情更接近的意图,以应“流泪眼观流泪眼”的灵犀。
上昆版
苏昆的版本就更似传奇,结构简平工整,但故事线索会更为清晰。上昆的修复版《琵琶记》是从“南浦嘱别”说起,苏昆则直接跳跃到了“寺中遗像”。一男两女在舞台上的时间更长、也更为集中,结尾蔡伯喈遂携赵氏、牛氏同归故里,庐墓守孝,三人跪拜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书馆”一段点题,说清了赵五娘与琵琶的关系。苏昆更为赵五娘的唱段添加了一些弹词韵味,很有特色。这似乎在提醒我们,上昆修复版《琵琶记》几乎没有留有余地交代“琵琶”,“琵琶”是五娘的象征,而不是“蔡伯喈”的象征。据程千帆《高明及其〈琵琶记〉》整理,元末高明的《琵琶记》是在“宋、元旧篇”《赵贞女蔡二郎》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其与原作最大不同之点是将“马踹五娘、雷打伯喈”的结局改为“一夫二妇,旌表门闾”的结局。如果说上昆修复版更重于表现伯喈有情,那苏昆则更重表达“一夫二妇”在命运强力作用之下的合理性。
苏昆版
美国汉学家曾对这种平衡做过一个定义,叫“纯情的一夫多妻”,指的是“男主人公有多个具备才能、但既不撒泼又不彼此争宠的妻子”(《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而蔡伯喈也完全符合马克梦所表述的“从权”法则在才子佳人故事中的重要性,这里的“权”指的是“权衡”。上昆修复版《琵琶记》保留了“辞朝”中如梦似幻的晕眩,这是真实的人性面对王权威严、命运突变的反应(“正是从来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天子尊”)。蔡伯喈的特殊性在于,他就不是个浪荡子,也不是个负心汉,他对于“一夫二妻”这件事从来没有表现过理所应当的接受,对于貌美的新欢也没有表现过王魁式的“意淫”。他曾图反抗却无力反抗,他始终在权衡,且受困于“孝道”的羞愧、自责。他协同牛氏对于孝道楷模赵五娘是由衷尊敬的。“琵琶”证明了赵五娘的自我牺牲,这种极端的自我牺牲也是旧女性自我保护的重要方法。
上昆版
看似是一出情感悲剧,实际上《琵琶记》真正的叙事核心就是“孝”,具有威慑力的“孝”令男人学会自我控制,也令贤德的妻子占据了地位。“青山今古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以扫荒苔,邻家阴风吹送纸钱来。”仿佛是双亲的哀叹,但更是双亲设下的“紧箍咒”。从现存的、为数很少的资料可以看出,在《赵贞女蔡二郎》中,蔡伯喈是一个“背亲弃妇”的反面人物,但经过后世搬演,他成为了一个辞试不从,辞官不从,辞婚不从的“三不从”为难者,它点出了孝与孝的矛盾,也呈现了较“教化剧”更深刻的人的心灵矛盾。好像我们总会在舞台上期待看到爱情的能量,情有巨大的威力能克服这样或那样的阻碍。《琵琶记》告诉我们“情”只能是一个权衡的变量,它是有力量的,但不会有超能力,它的力量有时竟然在于,情到深处才知“此非哭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