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跑步的时候我想些什么

雨已经连续下了四十天，今天难得放晴，下午出门慢跑。

在坚持跑了一年的大学操场上，遇到的都是熟面孔。

一位扎着马尾的少妇，估摸着三十来岁，发色乌黑，腊八天气里仍穿着宽松的运动背心，露出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夏天跑步时见过她穿着运动内衣，腹肌也相当完美。马尾少妇穿的运动服普普通通，但脚上那双紫色的跑步鞋一看就是专业品牌生产的高级货，让我穿的黑色半旧耐克鞋相形见绌。她跑步时的姿态优美，动作利索得仿佛经过精心计算，血气充沛的黑色发辫在身后有节奏地晃动。看到她跑步，会让人萌生出一种“也许偶尔来跑个步也不赖”的念头。

一位扎着白色运动头巾的大叔也是熟人。这是第一回看见他戴头巾，在头巾下面是紧贴头皮的“毛寸”，大约是因为冷风吹头皮的滋味很不好受。那头巾戴得有些像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农民画像里的农民伯伯扎的头巾，看起来很是滑稽。头巾大叔一年四季都戴着与运动无关的金色细框眼镜，穿着不值一提的运动服和跑步鞋，但是他穿运动裤的方式相当别具一格。他把紧身运动裤束在上衣之外，裤腰拉到的位置几乎够到了胸前口袋。头巾大叔跑步的态度非常认真，速度比马尾少妇慢一些，两人跑步的习惯大约都是一次跑十公里。

我跑步的习惯是一次跑6公里到8公里，速度在每公里7分钟左右，跑上45分钟或者1小时。马尾少妇和头巾大叔都是绕着操场逆时针跑，因此每隔半圈我都会与他们打个照面，通常会对视一眼。马尾少妇总和专业运动员一样面无表情，头巾大叔友善一些，能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朝上翘起了15度左右，大概是“今天你也来了啊”、“这见鬼的雨终于停了”的意思，这样大家就算打过了招呼。

操场上偶尔会有新面孔，都是些在适合室外跑的好季节里加入进来的人，他们昂贵帅气的运动装备常常令我眼红，比如美国品牌Bose出品的Quiet Control 30运动无绳耳机。在苹果体验店里试听过这副耳机，低音表现力比市面上所有的运动耳机都出色，降噪也强。试听时播放了格伦.古尔德的钢琴独奏精选集，哥德堡变奏曲的旋律一流出，嘈杂的体验店就像在瞬间进入了真空，唯有美妙的钢琴曲和古尔德的低声哼唱在耳边回响。

我跑步时戴的还是日常使用的有绳耳机，是一副两年前在诚品书店入手的Chord&Major，专为古典音乐设计，价格平易近人，声效和降噪功能都很棒，但是跑步时使用就觉得有点儿不方便。

在熟悉的场所和熟悉的人一起跑步感觉非常惬意。自己跑几圈，人家跑几圈，彼此都心里有数，不存在竞争或者炫耀。嗯嗯，毕竟他们俩都没有专门为跑步配备Bose运动耳机不是？

日常听的音乐都是古典和爵士，觉得把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当作跑步背景音乐完全没有任何不妥。跟着华丽的复调音乐调整好步伐和呼吸的节奏，一次“呼、呼、吸、吸”之间可以跑出四步，与巴赫一同周而复始地循环，仿佛无穷无尽。巴赫的音乐是那么地流畅自然，是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可以播放的好音乐。

相比巴赫，跑步时听爵士乐就不太适合。大多的爵士乐都有变幻莫测的节奏，让人无法捉摸，而节奏规律的Swing和Bossanova又太过轻佻。要是不小心播放了Art Tatum的爵士钢琴，啧啧，那个轻松愉快的劲儿，就好像面前的跑道上有一头瞪羚，它用纤细优雅的脚踝高高兴兴地跑在我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瞅我一眼，让我感到自己跑得如此困难并且笨拙。

跑步时会听一些摇滚或流行音乐，枪花、涅槃、海滩男孩、鲍勃.迪伦、大卫.鲍伊都上过我的跑步曲单。

涅槃、枪花这样的硬核摇滚能激发肾上腺素分泌，有效缓解疲劳。涅槃乐队那张著名的“Never Mind”中，最适合跑步时听的曲子是“In Bloom”，每当前奏贝斯的轰鸣声响起，有种能把人从地球表面炸飞的神奇效果。

海滩男孩唱的是1960年代在美国流行的口水歌，歌词是毫无疑问的苍白，胜在旋律轻松，合声优美。他们的曲子适合在晴朗的天气里跑步时听，可以帮助幻想加州的好天气，阳光、沙滩、海风、性感的冲浪选手……他们差不多也就唱了这些。

而那些不仅旋律优美，歌词也十分动人的音乐，就完全不适合在跑步时听了。当听到迪伦唱着“一个民族要活多久才能被允许自由，答案在风中飘荡”的时候，当鲍伊唱着“我漂浮在船舱的周围，远在月球之上，地球如此蔚蓝，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感觉为了消耗区区几百卡路里而委屈自己跑上一小时，这种行为的目的实在过于荒诞无稽。

读过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论跑步的时候我谈些什么》，但是完全不记得那本书的内容。村上春树的跑步曲单里好像也有海滩男孩，还有一支叫“日满爱”的日本乐队，大概。村上君是有名的马拉松爱好者，在动辄数小时的跑步中，他都在想些什么呢？书里好像全然没有提到，即使有，也是“坚持跑下去，跑下去”之类的话。

我想：跑步时听音乐，大约是为了忘记肉体的存在吧？把自己当成不知疲惫的永动机，“呼、呼、吸、吸”，然后跑出一步又一步。

如果能够什么也不想，让肉体完全“丧失”在跑步里，大概就能永不休止地跑下去，直到这具皮囊精疲力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奇怪的是，“停止思考”这个神奇的能力，每每会在日常生活中——比如复习考研、看到工资单、周五下班前突然被通知加班的一两个小时里不请自来，而在跑步时却真心难以做到。

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跑步时想着呼吸和步伐。这方法点像瑜伽术，精通后能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因为肉身虽然沉重，却始终被高于它的主宰所支配。支持着那些马拉松运动员跑完比赛全程的，大约都是纯粹的精神力量，而不是多么强健的身体。

操场上偶尔会出现三两只野猫，它们或在沙坑里掘沙上厕所，或在草地上舔毛晒太阳，是除了马尾少妇和头巾大叔之外，最值得一看的景观。跑步的人们饶有兴味地打量它们，它们也毫不害怕，用一种蔑视的眼光回看我们。

不知怎的，竟想起小时候住在弄堂里的日子。弄堂里的猫们都是一等一的跑酷高手，擅长各种特技，常常在间隔不短的屋檐间做出让人叹为观止的飞跃动作。难道它们在飞跃屋檐之时，脑袋里还会想着什么精神、肉体或者耳机、音乐、今天要消耗多少卡路里之类的问题吗？它们只是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就那么“嗖～”地跃过了屋顶，全然不考虑为什么和行不行。

所以，支撑着我们和猫们的，终究不是身体而是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