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 Hans Namuth & Jackson Pollock, Jackson Pollock 51
很少有“画家”像Jackson Pollock一样,他画画的行动甚至比他的画更有名。
这一切要拜Hans Namuth(汉斯·南姆斯)所赐。1949年《Life》杂志刊出了“is he the Greatest living painter in the United States?"(他就是美国活着的‘最伟大’的画家?),文章里说一位眉骨很高的评论家(Clement Greenberg)将图片里这位目光严肃又似被问题深深困扰的男人认定是美国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艺术家,而那些壁画般绵延、巨大、抽象的油画被置于他身后——或许从一开始,波洛克的个人形象就甚至比他的画更迅速地被推到了镜头前。与此同时,很多人也好奇这样的画作如何是如何完成的。南姆斯是当时《Harper's Bazaar》(时尚芭莎)的摄影师,随着波洛克渐渐有名,在1950年的夏天,他听从别人的推荐开始去拍摄波洛克作画。
波洛克和妻子Lee Krasner(李·克拉斯纳)当时住在纽约长岛上,家外面的宽阔草坪和俯瞰河湾的景象,很像波洛克家乡怀俄明连绵无尽的原野。他的工作室也在这里,许多后来他最有名的画作基本都是在这里完成,但创作条件其实很艰苦,冬天时颜料甚至都会被冻住。南姆斯的拍摄经历了很久,根据他的回忆,在最初探访时波洛克和妻子甚至可能没打算让他进入工作室(或许对绘画过程的确有所避讳?),他们去谷仓看波洛克刚刚完成的一幅画,画就放在地上,但波洛克突然又开始行动,而且越来越快,“仿佛刚刚意识到这幅画尚未完成”,而南姆斯也随之拍摄。或许是这些照片获得了波洛克和妻子的信任,南姆斯进入了波洛克的工作室,他拍摄了波洛克正在工作着的对象,《Autumn Rhythm》(秋之韵),这些照片也成为后来人们研究波洛克时非常重要的素材,比如发现波洛克其实会在开始时画出一些具体的人与物的形状,但之后又用泼洒出的线条模糊掉这些形象,而后又再次涂绘具象,又再次将它们消弭于更多点与线——最后的画面是一个“具象与抽象之网”。
南姆斯从平视和俯瞰的角度拍摄了大量照片,而因为波洛克也是将画框放在地上并躬身在画周围移动,如果说艺术家在以上帝的身份创造一个世界(波洛克在采访里曾经说,“I am nature”, 我就是自然),南姆斯镜头里上帝视角的审视则将波洛克送回了人间。但南姆斯仍然没有满意这些黑白照片,他希望抓住波洛克本人的状态,同时呈现出画面,而且要以动态的形式记录——于是1951年南姆斯开始用彩色电影拍摄波洛克的绘画,而且将俯瞰的视角翻转,波洛克被要求在两端被木板撑起的一片玻璃上作画,而南姆斯持摄像机躺在地上透过玻璃拍摄。如此南姆斯既可以实时捕捉绘画的线条,又能拍摄到波洛克的面部神态。1951年11月,历时一年多的拍摄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为了光线好,当天的拍摄也从波洛克的工作室转到了外面开阔的空地,在镜头中,最先出现的是波洛克的脸,而波洛克逐渐涂抹、泼洒出的黑色线条,渐渐遮蔽了他本人。南姆斯拍摄的这些相片和录像构成了十分钟的纪录片,“Jackson Pollock 51”, (51是对1951年的缩写)。但拍摄结束的似乎也成为了波洛克的噩梦的开始,以至于后来会有人问,是不是南姆斯的记录杀死了波洛克?在Ed Harris的纪录片《Pollock》里中,波洛克的悲剧就被推认为是这段拍摄导致波洛克骤增的压力。
和当时很多的抽象表现艺术家一样,波洛克曾经长期酗酒和抑郁。那天拍摄结束后,波洛克说,我已经两年没有喝酒了,但是,现在,我需要喝一杯。波洛克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随之和南姆斯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彼此互相指责对方“phony”(虚假),直至波洛克掀翻了一整桌克拉斯纳准备的庆功晚餐。波洛克就此重启酗酒和抑郁的生活,在自我肯定和自我怀疑之间反复摇移,直至1956年在酗酒中超速驾驶、车祸撞树而亡。也有人说,这其实是潜意识中的自杀。
很多人猜测和分析过波洛克到底在忍受什么,那或许波洛克自己都无法言说出来的东西。有人说是在工作室之外画画让他意识到了自己以为无尽的画面的边界,有人说是波洛克一直在依靠潜意识引导自己内部的力量,而在南姆斯的拍摄时则变成了他要听从南姆斯的命令,一遍遍穿上那被颜料覆盖的皮鞋,一遍遍问,“我要现在开始画吗?” 但对我来说,最具有启发的应该是Sven Lütticken(斯芬·吕提肯)在《Life, Once More: Forms of Reencatment in Contemporary Art》(又一次生命:当代艺术中的重演形式)里对波洛克与南姆斯的这段录像的分析:
“劳申伯格(在《美国行动画家》这篇文章里)可能故意模糊了他使用的动词‘行动’(to act),他所指的或许是用表演方法作为行动的一种模式,既是扮演的一种形式,兼有真实的情绪。但波洛克则似乎在真正的、非戏剧性的行动,和‘假的’(phony)、戏剧的或者电影的表演之间,做出了致命的巨大的区别。”
波洛克其实一直在试图让外界不要对他的绘画方法和过程太过留意,在一次电台采访里,面对主持人的一再追问,波洛克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绘画方法有什么特别的,许多东方画家也把画放在地上”。但恰恰事与愿违,南姆斯的这段十分钟录像让波洛克而不是他的画成为了被注视的焦点,他的工作室变为剧场,他的行动成为了作品本身。这让很多后来的艺术家意识到,“绘画过程”比绘画更重要,行动比物品更具魔力。劳申伯格的《The American Action Painters》(美国行动画家)被很多人认为就是指的波洛克,而Allan Kaprow则直接写了《The Legacy of Jackson Pollock》(杰克逊·波洛克的遗产),波洛克被认为直接影响了偶发艺术。但像吕提肯在同一篇文章里说的,越来越多的行动其实日益成为表演,为了观众而表现,也不断制造着一个有关艺术家本身的奇观——就像今天在Instagram上的自拍和抖音一样。
但波洛克自己呢,他可能只是讨厌成为一个演员。他的行动并不是为了被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