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何帆老师的课代表——白板
流行的人性观告诉你，人是理性的、自由的、平等的，而我今天却告诉你，人是非理性的、不自由的、不平等的。这会让你感到不安。你可能会担心：
如果人是非理性的，那么，苏格拉底老师让我们用理性去省察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人是不自由的，那么，我们怎么指望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呢？如果我们的体格、性格、智力都是先天决定的，那么，我们后天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人是不平等的，人与人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差别，那么压迫和歧视别人，是不是就变成正当的了？
人为什么是非理性的
我要告诉你，人的大脑是一种极其糟糕的设计。它的设计要求就是我刚刚讲到的，原来的东西都不能丢掉，只能修补，不能重新设计。你的大脑中有最新进化出来的大脑皮层，也有当我们刚进化成哺乳动物的时候就有的小脑，还有当我们是爬虫类动物的时候就有的脑干。大脑的构造是叠床架屋，一层一层地垒起来的。更要命的是，很多大脑决策，是你的“人类脑”、“古哺乳动物脑”和“爬虫脑”同时在下命令，你说该听谁的？所以说，我们的大脑其实设计拙劣、效率低下，但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使得顺手了，倒也运转良好。
我们的感官系统，其实也是有缺陷的。人可以分辨出大约1万种不同的气味，但狗能分辨出25万种不同的气味。人类能够听到的声音频率大约在20-20000赫兹，蝙蝠、鲸和老鼠都能听到更高频率的声音。人类只能看到波长在深红色到深紫色之间的那些光，但很多鸟类能看到紫外光，这就是为什么老鹰能够追踪兔子和田鼠留下的尿迹。我们的视觉系统非常低级，全靠大脑的后期加工，才使得我们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你不信？那我给你读一段日记：
7月4日 新开这本日记，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学期多下些苦功。先要读完手边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
……
7月13日 打牌。
7月14日 打牌。
7月15日 打牌。
7月16日 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7月17日打牌。
7月18日打牌。
你已经听出来了，这是《胡适日记》。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们原本以为，就像在作战的时候，我们有出色的侦察兵带回准确的信息。根据这些信息，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就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同时又有训练有素的作战部队迅速出击。事实的真相是：侦察兵带回来的可能是假情报，指挥官可能作出的是错误的决策，底下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执行命令。
科学对人自恋的三次羞辱
他说的第一次羞辱是哥白尼的“日心说”革命。
第二次羞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
现在，第三次羞辱来了。心理学、脑神经科学、遗传学、进化论等学科告诉我们，人不是理性的，不是自由的，也不是平等的。
著名剧作家萧伯纳曾经说，任何伟大的真理都是从亵渎开始的。
我希望你能够记住今天的这个警句，那就是：“所有能够教会我们谦卑的学问都是好学问。”
人是自由的吗？
有的哲学家告诉我们，人根本不可能有自由意志。你同意吗？
听起来这种观点好像很不可思议。简单地讲，他们的论证步骤是这样的：
你的基因是不在你的控制之中的。
你的环境也不在你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说，我们生在什么样的家庭，生在什么时间和地点，成长的社会环境如何，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你的决定仅仅依赖于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环境。
如果你的行为基于你不能控制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不能说，你的行为是自由的。
反思自由意志不是为了让我们陷入宿命论，为自己找各种外在的托辞，而是为了让我们经过省察，更好地把握自己的人生。这里的吊诡之处在于：你要是认为自己是自由的，那你很可能是不自由的，只有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不自由的时候，才能真正地获得自由。
人其实是不自由的。但不自由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说：“人并非他物，人只不过是自我的创造者。”
我非常认同他的这一观点。我们之所以反思自由意志，是为了告诫自己：当我们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时候，其实正处于其它力量的控制之中，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是不自由的时候，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正确的人生态度是：坦然接受我们无法改变的东西，但要积极把握我们能够改变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从来就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要靠我们努力争取来的。
17世纪的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一书中写到：
让我们假设人类的心灵如同通常所说的那样，是一张没有任何印记的白纸，不存在任何思想，那么，人的心灵是如何形成的呢？人类大脑中所具有的复杂却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是从哪里来的呢？人类拥有的推理知识和能力又从何而来呢？对于该问题，我的回答是来源于经验。
这就是著名的“白板论”。“白板论”受到很多社会进步人士的欢迎。如果我们生来都是一张“白板”，那么，人和人之间就是完全平等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歧视谁，这多好啊。
还有的人更高兴。谁呢？那些想要改造社会的人。一张白纸，好画最美的图画。只要我们运用的方法得当，就能让成绩差的孩子学得更好，让贫困的人都富裕起来，让有进攻性行为的人得到矫正，让自私自利的人变得大公无私。
20世纪的心理学家、行为主义的创始人约翰·华生就曾经讲过这样的豪言壮语。他说：
给我一打健康没有缺陷的婴儿，把他们放在我设计的环境里培养，我可以担保，随便挑选任何一个，我都能把他训练成我所选定的任何一种类型的专家：医生、律师、艺术家、商业巨子甚至是乞丐或是窃贼，而无须考虑他的天赋、兴趣、倾向、能力或其祖先的种族和职业。
你可千万别听信华生的话。华生根本就没有成功地做过这样的试验。
“白板论”是一种错误的理论。
我们不妨这样来想。假设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台电脑。在刚刚出厂的时候，我们都是“裸机”。但是，是不是“裸机”和“裸机”之间都是平等的呢？
显然不是。每个“裸机”的配置都不一样。有的处理器用酷睿，有的用赛扬。有的硬盘有500GB，有的有1TB。有的装的是独立显卡，有的是集成显卡。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基因。基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不同。
平克在《白板》里讲到，遗传学家已经找到了一些可能导致个体差异的基因。比如，人体第7对染色体上有一种基因FOXP2基因，它会影响到孩子的语言能力。在人体第11对染色体上有一种D4DR基因，D4DR基因如果比一般人长，你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喜好刺激的探险者，这种人敢从飞机上往下跳，敢在结冰的瀑布上攀岩，婚后出轨的概率也会更高。如果你的14号染色体上的抑制5-羟色胺（也就是血清素）的基因链较短，那你更有可能成为一个神经质和焦虑的人，很难适应社交场合。
但是，遗传学并不是决定论。我们也不应该根据人的先天差异划分等级。我们不会按照人的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划分等级，也不会按照人的身高和体重划分等级，为什么就要按照智商这样的标准划分等级呢？
正是因为人生下来就是有差异的，才使得平等权利的原则变得更为重要。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们的运气。我们可能会拿到一把好牌，也可能会拿到一把烂牌。正是因为有好牌和烂牌的区分，而且我们对自己的运气没有把握，所以，才要坚持公平、公正的游戏规则，否则，这牌就没法玩了。
番外一
你可能听说过有人主张让社会精英多生孩子，理由就是他们的孩子会更聪明、更健康。这也是非常荒谬的。诺贝尔生物奖获得者罗伯特·克拉克·格雷汉姆就很痴迷于优生学，他创立了天才精子库，只收集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白人的精子。“天才精子库”共出产了230名婴儿，但只有一个名叫多隆·布莱克的孩子算得上天才。他的智商高达180，两岁就知道如何使用计算机，5岁开始阅读《哈姆雷特》，但所有这些才能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帮助。
平克在《白板》里讲到，当“天才精子库”找到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得主乔治·沃尔德要精子的时候，沃尔德说：“你要是想找到能培养出诺贝尔奖得主的精子，那你应该去找我爸爸啊。他是一个移民美国的穷裁缝。我的精子给世界带来了什么？两个弹吉他的！”
番外二
在克林顿总统时期，萨默斯当过美国的财政部长。2001年，他退出政界，成为哈佛大学第27任校长。2005年，萨默斯校长去参加一个闭门讨论会，讨论的是在STEM（也就是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的缩写）领域内的性别失衡问题。
萨默斯在这个讨论会上讲了一段话。这段话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最后让他丢了哈佛大学校长的职位。
他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萨默斯说，劳动力市场上到底有没有性别歧视，不是那么容易确定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工资差异，也可能是由于天赋等其它因素导致的。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劳动经济学家们都是这么说的。他又说，在数学等学科里，考高分的往往是男生居多，两性之间是有差异的。萨默斯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读过《白板》。《白板》里有一章是讲性别差异的，萨默斯不过是重复了《白板》里的观点。
萨默斯自己没有意识，这次他闯了大祸。当时有个女性生物学家在现场，她叫南希·霍普金斯。她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教授。霍普金斯听闻此言，勃然大怒。她说，听到萨默斯这番话，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呕吐还是晕过去。
本来说好是内部讨论会，消息都不外传。但霍普金斯愤愤不平，她跟《波士顿环球报》的一位记者透露了萨默斯的这番讲话。《波士顿环球报》马上借此大做文章，听风就是雨的大众舆论哗然：啊，堂堂哈佛大学校长居然说女性不会做数学题？这不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啊？于是，很多人向萨默斯提出抗议。最后，萨默斯在2006年辞去哈佛大学校长的职务，当然促成其辞职的还有其它一些原因，但这件事是导火索之一。
番外三
这个讨论印证了所谓的戈德温法则的有效性。美国著名律师麦克·戈德温发现，当人们在网上讨论一个公共问题的时候，要是互相打起嘴仗，对立的双方最后都会把对方指责为希特勒或法西斯主义。
我给你演示一下戈德温法则。比如说我们谈到印度总理莫迪。
网民甲会说：“印度经济很不错，所以莫迪是个好领导。”
网民乙就会说：“能改善经济算个屁，希特勒还改善了经济呢。”
网民甲会不服气：“莫迪和希特勒怎么会一样呢？”
网民乙就会说：“你不允许我批评莫迪，你也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这就是戈德温法则。很多人不学就会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