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在黑夜的森林里歌唱——《客厅里的绅士》书评

人是经验的动物,但要过超验的生活。以写作《月亮与六便士》而闻名天下的英国作家毛姆不仅是那位区别于茫茫尘世汲汲于脚下功名利禄的人海中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的那个人,还是那个站在高处看到了人海中抬起头来看看月亮的那个人。《客厅里的绅士》则是毛姆具有超验性生活和写作能力证明的另一部作品,初看是一则殖民地时期作者从缅甸仰光到曼德勒,到掸邦、曼谷、金边、西贡,再到河内以至海防穿越整个中南半岛的平常旅行日记,实则是一部看尽人生百态之后的超验性生活总结。
我的个人习惯是要么在阅读之前,要么在阅读结束之后,去看看别人对一本书的评论是否有一些契合自身的东西。这次却例外在阅读的中途,突发好奇去网上检索了一下这部旅行日志的书评,偶然看到了顾文豪早在2010年4月5日刊载于《东莞时报》,一篇以《正确的心地,错误的头脑》为题的短篇,云云大意是讲毛姆是一位有恻隐同情诙谐幽默的作家,作品描述旅途中所见的各色人等大都善良,但脑子的智慧往往有巨大的缺陷。读完之后,也颇为赞同,但转念一想,如此总结毛姆,显然有失于简单粗暴肤浅无聊之处。按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面的说法:“道德来自于智慧,道德是智慧的一部分”。毛姆在这本书里要说的显然和木心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有牙齿和拳头武装的善良不是真善良,那只是无用和软弱的代名词而已,智慧则是人能够行使这种真正善良的唯一和必要前提条件。
相较于人类文学世界里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的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和果戈里而言,以奥威尔、毛姆和康拉德等一批杰出的英国作家往往则被归为二流(莎翁是一个例外)。事实上,如果单说讲故事的能力,毛姆并不输于上述任何一位俄罗斯作家,而我则认为讲好故事是作家的唯一任务;能在讲好故事的同时再或明或暗地输出自己的思想,那就是高明;如果能在或明或暗输出自己思想的同时,促进了人类思想和文明的进步,那就是圣经里面神的仆人——先知。毫无疑问,毛姆就是一位我所喜欢的“先知”。

《客厅里的绅士》多为旅行者的故事集,但并不是毛姆自己的,而是他在旅途中所遇到的那些人的。这本书充满了各种各样叙述精彩的故事:缅甸曼德勒的乔治和远在英国本土梅波之间的逃婚和追婚,达西的马斯特森与年轻缅甸情妇变幻莫测的关系,掸邦勐平意大利神父的孤单和忧郁,罗富里的康斯坦丁,曼谷的九月公主寓言,在船上的诸多故事,包括法国总督怎样老谋深算娶到两位殖民地妻子,还有在海防的英国老友格罗斯利对中国上海的思念和恐惧以及美国人埃芬贝因的悲情人生。我在这里愿意把乔治和梅波的故事原文照搬至此,按照这篇书评的题目,毛姆写这个故事的节奏具有像“猫头鹰在黑夜的森林里歌唱”一样的节奏,先是平缓的,悠扬的,然后节奏慢慢加快,逐渐加快,越来越快,到高潮部分突然戛然而止,读完则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之妙,要说能与之媲美的我想来想去则只有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面的第一个故事,描述大航海时代哥伦布的手下穿越美洲地峡看到太平洋波澜壮阔的历史故事让人久久无法忘怀。
故事六:
从蒲甘欲往曼德勒,我再度乘船,抵达之前数日,船泊于河畔某一村落,我决意上岸。船长告诉我,岸上有个惬意的小俱乐部,我在那儿毋须拘束;他们见惯了从船上这样下来的陌生人,而执事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甚至可以玩桥牌。我无事可做,于是钻进等在码头的一辆牛车去了俱乐部。阳台坐了一人,我上去时,他朝我点点头,问我要不要来杯威士忌苏打或苦金酒。他甚至没想过我可能一文不名。我要了大杯的,然后坐下来。他又高又瘦,古铜肤色,唇髭一大把,穿卡其短裤与卡其衬衫。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们聊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人,这人自称为执事,并称我的朋友为乔治。
“你妻子有消息吗?”他问他。
乔治的眼睛发亮了。
“有,这趟邮件我收到信了。她玩得很开心。”
“她有没有叫你别发愁?”
乔治轻轻笑了笑,但我好像觉得他的笑带着一丝伤心。
“她实际上有。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当然知道她想度假,我很高兴她应该去,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太难了。”他转向我。“你瞧,我这是头一次跟老婆分开,没她,我就像一只丧家犬。”
“你结婚多久了?”
“五分钟。”
俱乐部执事笑了。
“别傻了,乔治。你结婚八年了。”
我们聊了一小会儿,乔治看看表,说他得去换衣服准备吃饭,然后走了。执事面带并非恶意的嘲笑,看他消失在夜色里。
“他现在一个人,我们都尽量问问他的情况如何。”他告诉我。“自从他妻子回国,他就郁闷得很。”
“她知道自己丈夫那么忠心一定很高兴。”
“梅波这女人了不得。”
他叫来侍者,又要了些酒。在这个好客之地,他们不问你是否有钱;大家习以为常。然后,他安坐躺椅,点燃一支方头雪茄,给我讲起乔治与梅波的故事。
他回国休假订的婚,他回缅甸的时候,说好她半年后过来。但意外一桩接一桩;梅波父亲去世,战争爆发,乔治被派去一个不适合白人女子前往的管区;最后等她可以启程,七年过去了。婚礼他都安排好了,等她一到就举行,而他下去仰光接她。船到那天早晨,他借了一辆汽车开到码头。他在码头踱来踱去。
然后,突然之间,毫无预兆,他没勇气了。他七年没见梅波。他忘了她什么样子。她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情绪很低落,双腿开始游移。他受不了这个。他必须告诉梅波他很抱歉,但他做不到,他真的不能娶她。但是,你怎么能这样告诉一位女子,她跟你订婚七年,跑了六千英里来跟你结婚?他也没勇气这样做。乔治孤注一掷。码头有艘船正要往新加坡;他急忙给梅波写了封信,一件行李也没带,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就跳上了那艘船。
梅波收到的信大致如下:
最亲爱的梅波,
我突然要出公差,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觉得你最好回英国。我的安排很不确定。
爱你的乔治
但是到了新加坡,一封电报在等他。
“明白。勿虑。爱。梅波”。
惊恐让他很机敏。
“糟了,我觉得她会跟着我。”他说。
他发电报给仰光的船公司,正往新加坡的乘客名单果然有她名字。没时间了。他跳上去曼谷的火车。但他很担心;他去曼谷她很容易就会发现,而她坐上火车也跟他一样简单。好在有艘法国货轮第二天开往西贡。他上了这艘船。到西贡他就安全了;她决不会想到他去了那里;而她要是想到,她现在也该明白了。从曼谷到西贡要五天,船很脏,很挤,很不舒服。到了西贡他很高兴,坐一辆人力车去酒店。他在访客簿上登了记,马上就有一封电报给他。只有两句话:爱。梅波。这两句话足以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去香港的下班船什么时候?”他问。
如今,他的逃跑不再儿戏。他到了香港,但不敢待在那儿;他去马尼拉;但马尼拉兆头不好;他接着去上海:上海又令他紧张;每次从酒店出去,他都以为要径直撞入梅波的双臂;不,上海决不能待。只有去横滨。到得横滨大饭店,一封电报在等他。
“马尼拉不遇,甚憾。爱。梅波。”
他神情激动瞄了一通客轮航班表。她现在哪里?他折回上海。这次他径直往俱乐部取电报。他拿到了。
“即到。爱。梅波。”
不,不,抓到他可没那么容易。他计划好了。扬子江很长,水位正在下降。他只要赶上去重庆的最后一班江轮就行了,之后除非坐帆船,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有船了。一名女子根本不可能这样单独旅行。他到了汉口,又从汉口到宜昌,他在宜昌换船,驶过激流到了重庆。但他现在很绝望,他不要再冒险了:有个地方叫成都,四川省会,有四百英里远。去成都只有陆路,路上土匪出没。人到了那里会很安全。
乔治找来轿子与苦力出发了。终于,看到那座中国孤城带雉堞的城墙,他松了一口气。日落时分,从城墙上可以望见西藏的雪山。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梅波再也找不着他。领事正好是他朋友,他住到他那里。他享受豪华房舍的舒适,他享受跨越亚洲的紧张逃跑之后那份闲散,而最重要的是,他享受他那美妙的安全感。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慢慢过去了。
一天早晨,乔治和领事正在院内查看一位中国人带来的几件古玩,领事馆大门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门房开了门。一乘四抬小轿进得院内,轿子落地,梅波步了出来。她整洁,镇定,精神,根本不像路上走了两个星期刚到的样子。乔治惊呆了,面如死灰。她向他走来。
“嗨,乔治,我真怕又错过你了。”“嗨,梅波。”他支支吾吾。他不晓得说什么。他东看西看:她站在他与门口之间。她看着他,蓝眼含笑。“你根本没变。”她说。“七年时间,男人会变得很可怕,我担心你又胖又秃。我太神经了。经过这些年,我要是不能让自己最后嫁给你,那就太糟糕了。”她转向乔治的东道主。
“你是领事?”她问。
“是。”
“很好。我洗个澡,然后就嫁给他。”
她嫁了。
以“她嫁了”三个字结束了本篇,毛姆的写作风格行云流水自然流畅而毫无拖沓庸常之意。诙谐幽默之余尽显人生百态,然后回归到全部人类世界文学作品所要追问和探究的宏大哲学命题:“生而为人的意义”和“存在的可能”。毛姆在书的开头部分早就以一种“波澜不惊和雪泥鸿爪”的方式述及此点:人生无非是一场旅行。在这里他谈到自己阅读赫兹里特的《论旅行》时有这样的描写:“妙哉!挣脱俗世与舆论羁绊——把我等那苦苦纠缠、令人烦恼、没完没了的自我身份丢与自然之中,做个当下之人,清除所有累赘——只凭一碟杂碎维系万物,除了晚上的酒债,什么也不亏欠——不再寻求喝彩并遭逢鄙视,仅以客厅里的绅士这一名衔为人所知!”。这是旅行的意义,也是生活的意义。“客厅里的绅士”恰好与那位让无数人怀念的犹太灵魂歌手莱昂纳多˙科恩一生追寻的那个角色:“一位饱经人世沧桑,被世界不断侮辱和欺骗的老男人,在一间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带着礼貌和善意为酒客唱歌,对苦恶人世经验并无瞠目睚眦,反倒不断报之以微笑和温暖”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
丢却俗世“苦苦纠缠、令人烦恼、没完没了的自我身份”,去寻找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超我”是毛姆决定写这本书的原因。每每念及于此,想想世间还有聪明睿智,强健心智,通达、清明和活泼如毛姆者,不觉心生快慰,然后顺手在网上书店点击下单了他的另外一部得意作品:《在中国的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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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03231626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9-02 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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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2-10 17: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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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史与诗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1-20 22:0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