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明天
奕宏的父亲来了,没有事先告诉他。
我正在他的宿舍,听他弹吉他。突然有人敲门,我开门,是个陌生的中年人。
“有什么事吗?”我问。
“啊,同学,请问周奕宏在吗?”他说。鉴于我和他年纪的差异,他实在太过客气。
奕宏走了过来,非常吃惊。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奕宏有父亲的事实。我们相识了一年多,聊天时他很少谈从前的事,就算有,也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既像真的又像假的小事。事实上,关于他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有家庭、有长辈。
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对待过去完全地讳莫如深,好像他有什么非常悲惨的过去。可是奕宏阳光、帅气,相反,我寡言、平庸,他和我站在一起,我才像是那个有着悲惨过去的人。可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值得言说的经历——我家境小康,没有受过欺凌或虐待,一帆风顺地长大成人。我拥有现在的性格,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我和奕宏相识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中,就是那种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所以每个班必须派一个人去的讲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班里形成了这种讲座交给我去的惯例,好像我的时间总比别人多。可事实也正是如此,我的作业不多,也没参加社团,每天总是一个人,有用不完的时间。所以每次有讲座,我都带一本书,坐在讲座的最后排读书,等讲座结束。
那天奕宏坐在我旁边。他找我搭话,我们交换了姓名、学院等基本信息。他问我读的什么书,我糊弄着回答。我不爱和别人聊书,何况是个陌生人。那天我正在读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因为前几天读的另一本书里提及他,我才找来他的书看,可是完全读不懂,也体会不到其中妙处。
奕宏坚持想知道我在读什么,最后我只好把书给他看。和他熟悉之后,我常见他读博尔赫斯:诗、散文、小说,一本一本地读完全套。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装,渐渐发现他真的很喜欢。我无法理解。许多年后我重读这个作家,想起奕宏,想问他当初喜爱博尔赫斯的原因,可惜已没有机会。
和奕宏熟悉后,他的女伴夏雪也和我相熟。之所以用女伴这个怪异的词,是因为他俩不算情侣,但又没朋友那么简单。对夏雪,奕宏总是笑嘻嘻地言听计从,但也仅仅如此,从未做过任何进一步的、表明两人关系的事;对奕宏,夏雪则没什么好脸色,总是一副嫌弃的模样,可谁都能看出她的感情。
我和夏雪很快相熟,并且成为难得的挚友。我们同姓,她便当自己是我的姐姐。不久后,夏雪为我介绍了一个女孩。之前我交往过几个女孩,但时间都不长,不是她们很快厌烦了我,就是我很快厌倦了她们,我开始怀疑是否我并不适合恋爱。我将这种想法告诉夏雪,她骂我傻,并答应我“姐姐明天就给你介绍对象”。
她说到做到。女孩的名字叫苏蒙,她的好朋友。其实并不算什么正式的“介绍”,只是夏雪约她和我们一起吃饭。苏蒙不算多漂亮,话也不多,不管我们说什么,她总是微笑。第一次见面,我并不喜欢她,后来我们却真的慢慢成了情侣。可是我始终不知道她为何选我,不知道我能给她什么。
我们四人常聚在学校边的一家小咖啡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话最多的是夏雪,最会说笑话的是奕宏,但是他俩都有打工,所以去得最勤的还是我和苏蒙。我俩话都很少,常常是她写她的作业,我读我的书,偶尔她给我看一些手机上好笑的东西,就这样度过一个个慵懒的下午。
奕宏父亲来的第二天,奕宏因为打工走不开,我和苏蒙带他参观了学校,然后去我们常去的咖啡馆。大部分时候是苏蒙和他聊天。苏蒙总是得体地笑着,他乐呵呵的,一副把苏蒙当女儿的模样。
奕宏的父亲和奕宏一点都不像——他腼腆、笑起来很容易涨红脸,让人心生亲近;相反,奕宏开朗,无论何时总是一副很有把握的、自嘲的表情,但是和人好像总有些距离,难以捉摸。奕宏父亲问我们关于奕宏的事,我们尽拣好话说,他笑呵呵的,很开心。
“他很少和我们联系,连钱也不怎么和我们要,我和他妈也不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说。
接着,他和我们说了一些奕宏以前上学时的事。这是我们第一次得知真正的、从前的奕宏:爱运动、受欢迎、成绩好——每个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一个男孩,听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到了晚上,苏蒙有课,告别了我们。我和奕宏父亲一起去奕宏工作的琴行找他。站在琴行对面,我们等红绿灯。奕宏父亲久久望着马路那边灯火通明的小区、装修华丽的琴行,沉默不语。
奕宏走出琴行。他背着吉他,单薄的T恤被夏日的晚风吹皱,像翻滚的海浪。他走到我们面前,点点头,我们一起离开。
饭桌上,他们两人沉默不语,我也无言,只好一口口地喝啤酒。
“钱,”奕宏父亲开口,“够用吗?”
“够。”奕宏说。
“在那教人弹琴,一个月多少钱?”
“反正够用了。”
两人沉默。
奕宏父亲张罗我多吃东西,我答应,夹了些菜吃,和他干了一杯。他喝酒喝得很爽快,这一点奕宏倒继承了他。吃了些菜,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又问奕宏:
“什么时候回家?”
奕宏不语。
“你妈妈、你奶奶都想你。你妈有时候夜里在床上,背过去偷偷哭,不让我看见。”
奕宏喝酒,咬着嘴唇,盯着桌上的菜。
“为什么不回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奕宏父亲说。
奕宏没有回答。后来,一整晚我们都没再说话。
奕宏父亲走的时候没有跟我们说。再一次见到他是三年后,那天他看上去比上次老了许多。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开口。我突然想起苏蒙,要是她在场,一定有办法安慰他。两年前苏蒙去了美国,渐渐地我们不再联系。我想她最终还是厌倦了我。
奕宏出了车祸。在那之前一年,他刚被人用刀捅伤,住院住了很久。我去医院,看着病床上昏迷的他,才发现我从未真正了解他,虽然几乎每天都见面聊天,但他的事我始终一无所知。他出院后不久便出了车祸,听说出事时他背着吉他,而且不是他惯用的那把,而是一把很旧的吉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那是事故,还是他有意赴死。
我和夏雪去了奕宏出事的路口,登上路边商场的顶楼,望着出车祸的地方。那里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人来人往,车流不息。我突然感到悲哀,为奕宏的死、为他带走的秘密、为夏雪、为苏蒙、为我、为所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悲哀。那一刻我真想哭、想死、想跨出两步跳下去,可是我早已过了流泪的年纪,也没有死的勇气。我转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