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
小 翠 有人使劲地拧门把手,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上次值班是凌晨四点钟,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吓了一大跳。隔着门我质问是谁这样无理莽撞,你以为你扭门把手就能进来吗?半晌无人说话。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似乎将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气呼呼地骂道,神经病,说话啊。才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进来,我是还被子的,走错了门。被服房明明在走廊右侧,和医生值班室还隔着两扇门,没长眼睛啊。此时是夜里九点钟,天寒地冻的三九寒冬,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我开足空调,爬上床,听着有声书。又遇到胡乱拧门的人,我火冒三丈,喝道:“谁?干什么?” “找人。” “找谁?我这里是妇科,妇科。”我咬牙切齿地加重语气。 “刘小翠”。 我记起来了,前天确乎收治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她右下腹疼痛难忍,伴有发热,脸颊烧得烙铁般通红。这女孩是医院里常客了。先是怀孕时常喘不过气来,一个脖子里挂着沉甸甸的金项链烫着一头酒红的卷发的中年女子陪着来吸氧,一吸就是一礼拜。中年女子是小翠的婆婆。这个小翠穿着朴素,长相倒还清秀,剪着整齐的刘海,仿佛是水帘洞前遮掩的一袭白亮亮的瀑布,后面的别有洞天就不得而知了。不说话倒是个长得齐整个子高挑的女孩,一说话她白皙的脸上的肌肉夸张地重合,仿佛是一架错了位的齿轮,咬合失去了主张。也许太用力,两腮的肌肉都恨不得占据高位,所以小翠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拿腔拿调的弱智了。但是言谈交流,却与一般正常人无异。这样的一个女子初看别人都会拿她当傻子。严重低估了她。她的老公却不是个以貌取人的男子。小翠老公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子 ,对小翠也是百般疼爱。小翠住院两天已经退了烧,下午治疗结束后告假说是晚上回家换衣服明早赶过来的。怎么了?莫不是回家又发热了吗?可是并没有护士通知刘小翠返院了并身体异样啊? “小翠白天请假回家了啊。” “她又折回来了。” “那你在病房里找找。” 门外很久没了动静。我始终静不下心来。小翠出了什么事情,难道病情反复了,体温再度升起来了吗?那可是个棘手的事情。我不放心,终于披上白大褂开门出去察看。老天哪,幽暗的走廊,空荡荡的,有个身材瘦小的老年男人,正打着手电挨个病房里转悠。他像个警察,而小翠就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也许正在哪个黑暗的角落藏身,委屈地抹眼泪呢。会不会是这个老家伙欺负了单纯软弱的小翠,甚至打了她,小翠寻死觅活不得 ,又冷又饿地偷跑出来,像这样的女孩子能够得到多少家庭温情,她不过是任人摆布的生育机器罢了。想到这里 我的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咆哮道,明明告诉你刘小翠回家了,病房里哪里来的人影,就是听不进去呢。 谁知那个糟老头子立刻扭转身子,简直是暴跳如雷,一路叫嚣着“你发哪门子火,你焦恁很干嘛”,一句话重复地回放,音调一声声提高,像一头斗红了眼的牛恶狠狠地向我冲过来了,又像一辆冒着黑烟的火车不顾一切地奔过来,管他什么铁轨 ,管他什么站点,它反正就是刹不住车了。我两腿有些发软。在这样的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在这样一个空无一人的医院里,这样一个暴怒的糟老头子,他冲上来掴我几巴掌踢我几脚,我就是报了警,难道摘得下来吗?我活到四十多岁,自己老妈,自己老公舍不得打一巴掌,若是被这个粗鲁的老头子莫名其妙地打了,若是传出去,颜面何存。但是我堂堂一个医生,难道向一个到处乱窜把医院当成堂屋们灶屋门的莽汉认错吗?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等低声下气的事情。不过我就哑了吗?吓得不出声了吗? 我只是缓和下了点语气,继续申述小翠并不在病房,他这样胡闯会打扰到其他病人。他直直地走过来,两只冒火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熔浆瞬间吞噬我。我僵硬地站着。他还在继续重复“你发哪门子火,你焦恁很干嘛”,我一声比一声若下来的声调,一句句应道“我只是告诉你,刘小翠回家了,你就是不信。”他走到我跟前,停下来,我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我闭上眼睛,迎接着随时会来的暴风骤雨般拳头的洗礼。突然手机铃响起来,什么铃声,说实话,我都想不起来了,那个糟老头从口袋里摸索出来一只砖头般的大家伙手机,一边说“我现在医院里,找遍了都没见个人影……”,一边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我,晃悠悠地走进电梯,还不忘挥着拳头威胁我。 电梯门关了。我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吱扭”一声 ,护理值班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稚嫩面庞笑吟吟地小声问“走了吗?”好家伙,外面一幕她全知道,就是躲在壳子里不出声。这就是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的同事。明天,我恨恨地说,明天,我一定要亲自问问这个小翠,到底跑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害得糟老头子把无名之火全撒在我身上。简直是岂有此理。不过那么个长得有点弱智却心里无比明白的姑娘嫁到这样一个人家,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小翠不会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吧,我不禁替小翠的命运担忧起来。明天谜底就揭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