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腩-晴
中午点了往常我最爱吃的这家老广牛腩面,吃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身为金牛座的我,却有一张爱吃牛腩的嘴,和一个愿意将之磨细的胃。这牛腩,冥冥中仿佛是在喻示着自己一样——“牛男”。
忽觉阿城在《常识与通识》普及的知识很有意思:食物被咽下去后,经过食管,到了胃里。胃是个软磨,将嚼碎的食物再磨细,我们如果不是细嚼慢咽,胃的负担就大。经过胃磨细的食物到了十二指肠,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口中物,能不能化成我们自己的,全看十二指肠分泌出什么样的蛋白酶来分解,分解了的,就吸收,分解不了吸收不了的,就“消化不良”。消化不良,影响很大,诸如打嗝放屁还是小事,消化不良可以影响到精神不振,情绪恶劣,思路不畅,怨天尤人。自己烦倒还罢了,影响到别人,鸡犬不宁,妻离子散不敢说,起码朋友会疏远你一段时期,“少惹他,他最近有点儿神经病。”
人类的消化系统真是神奇。吃牛腩的过程,似乎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识别自我的过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们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学来的东西,经过嘴,到达胃,再由十二指肠分解出蛋白酶供我们人体吸收,真正留下来的这部分东西,才是对我们有益处的,可看作“浓缩的都是精华”。难怪陀思妥耶夫斯基讽刺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行为:“正直而爱动感情的人开诚布公,精明能干的人却边听边吃,然后统统吃掉。”我想他当时的脑子里应该也想到消化系统的原理了吧。
所以他说小时候父母教育我们“细嚼慢咽”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那天恰好跟大学同学聊到了这个话题,在认同这一句的基础上,遭到他另一观点的反驳:“但父母并非出于科学的目的。”想来也有几分道理。原来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和谐,也是可以在有所共识的基础上,通过互相之间产生的分歧和观念的冲突这种方式来实现的。尤其在了解了消化不良可能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并对号入座后,发现自己长期以来的郁郁寡欢不得乐负能量爆棚的情绪,追根溯源,竟是由维持人体生存,每日所必需摄入的食物造成的。这真是一个悖论呵。原来世上这许多现象真的可以是后知后觉的。突然想到一年多前在福州独处的初期,心情极差,没钱,没朋友,没伴侣,没归属感,仕途糟糕,又是冬天。看了阿城的书后,方才恍然大悟:“寒带人多数人有忧郁症,这与阳光少有关,尤其长达半年的白夜,真是会令人忧郁至极,酒可以麻醉忧郁。”没错,印象中的福州就是这样的鬼天气。这样看来,我的抑郁原来并非出于我的本意,而很有可能是受到天气与食物的不利影响。
记得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的时候,我租住的小区世欧王庄对面的世欧广场人声鼎沸,嘈杂喧闹,但一切似乎与我无关,也确实与我无关。我一个人窝在逼仄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想孤独地过一夜。当时在知乎上面看到这样一个问题“你最孤独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我在下面平静地回复:“此时此刻。前段时间刚从银行辞职,脱离了原来的生活,搬来福州上班,一个人租房子住。这周末没回家,今天是平安夜,睡了个午觉起来,醒来觉得甚是孤独,听着电台里放着赵雷的《南方姑娘》和张悬的《喜欢》,好想点一份KFC的全家桶来吃。”想到蔡琴在《点亮霓虹灯》里面曾经写过:“总是要经历过那些很难堪的事,才知道人间的聚散是全然不能放在心上。”那会儿完全无法体会她的心境,不很理解,怎么会生出这样悲切却又带几分通透的吟咏。后来她曾透露过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我记得那时候,我每晚就是站在窗前,看街道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想着我那老公,几点才能从情人那里回到我身边来。”到那时,我才从真正意义上明白并理解她的心情。这么看来,我这点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那段时期,我处于极度崩溃的状态,事业的低谷,家庭的不和谐,让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光,黯淡无望的人生。就像文晏《血观音》片尾的那句:“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无爱,冷血,没有任何期待。善良的本能提醒我,不要也不能把这些负面的情绪传染给周围的朋友,因为葛优教导我们“做人要厚道”。我试着退出所有微信群聊,包括和同事、同学甚至朋友、家人建立的一切群聊,甚至有段时间还卸载了微信,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切断与世界的一切联系,不再产生瓜葛。可事态并没朝我预期的方向发展。某日两个之前我认为玩得比较好的女同事分别通过微信问了我同样的一个问题:“你最近怎么了,怎么退群了?”我没有立刻回复她们。因为我心情极差,不想说话,没有其他原因。隔天,心情有所缓解,想着不回复也不是很有礼貌的行为,就打了这样一行字:“没事儿,就是想静静。”然而结果很出乎我的意料,其中一个就再没回复过我。另一个直接把我微信删了。我愕然。人生最悲凉的并不是成为敌人,而是发现我们竟然不是知己。忘记曾经在哪看过“没用的人就是没用的人”,但我想说的是:“不理解就是不理解。”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那段日子,离群索居可能更适合我。我那远在非洲纳米比亚的本科同学,推荐我读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虽至今我还是只看了一半;教我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就去买来《罪与罚》,花了一周不到的时间把这部五十万字的小说一口气酣畅淋漓地读完,生出“遇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生一大幸事”的感慨;给我讲橡树的故事,我觉得我就是那株孤独的橡树,抑或我们两个都分别是。同样陷入孤寂的境地,又或者是生活在别处,诗意的栖息。他远在纳米比亚当一个收银员,微薄的薪水(推测),出个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拿枪威胁甚至丧命,街上说句话也极容易被告诽谤而被送上法庭。我没出过国,也没去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的环境有多险恶,想必定是险象丛生,充满诱惑。好在他没有走向堕落的深渊,读书健身打球研究美食,甚至用自己认为对的切实可行的方式,鼓励感染着身边的我——即使我们“仅仅”相差六个小时,相隔一万五千多公里。我的Iphone6SP手机里面长期存着关于纳米比亚的时间(温得和克)和天气,这是我习惯选择的挂念方式。记得临近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那会儿,在我生活最混乱最贫穷的时候,我终于扛不住生活的压力,十分抱歉地开口问他借钱。他问我:“需要多少。”我说:“两千块吧,春节后就还你。”他二话没说,转给了我,让我安然度过了那年岁末,没有死在旧历新年到来的前夕。18年国庆节后,在外漂泊了三年的他终于倦鸟归巢,我主动提出要开车去泉州动车站接他,顺便兑现了我当年的承诺。三年前他离开福建,从厦门转机飞纳米比亚,我没有和我另一个石狮的大学同学一同去厦门送他,却和一群当时我掏真心对待的所谓的“好同事”在泉州聚餐,没想到一别竟是三年。他一直调侃我:“还是贵人比较重要。”我知道他是在暗指我的这些所谓的“好同事”。那时我的阅历不多,也只能借用梁实秋的话来安抚搪塞他:“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车上他和我说:“你当时问我借钱的时候,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吗?”我说:“我还真不知道!”他说:“我自觉也没赚什么大钱,只是平时没有什么开销和花费,吃住也都是老板娘包办。多的话也真没有,但五万块人民币还是拿的出来的。”这是他心底里能够给予我支持的最大限度,但我只借了两千,没有最大限度地消费他的信任。鲁迅说过:“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用在我们之间也算是十分贴切。前些日子,读完我最喜欢的香港导演之一彭浩翔的《爱的地下教育》这本书,我在豆瓣写了这样一段评价:“深夜读完,不得不说彭浩翔真是个鬼才,就权当为了满足我们自我的某种窥私癖吧,反正看的很过瘾。看到这么多痴男怨女也如我们一样遭遇成长过程中的挫败与困惑,不觉倍感欣慰。身边总要有个像彭浩翔这样的毒舌,你才能够保持清醒和人格的独立。”是啊,我这位莆田的挚友,经常苦口婆心地规劝我“少发朋友圈,没有必要满脑子想着分享自己的生活。”后来我意识到,原来这也是空虚的一种表现,只是当时的我茫然无知罢了,还好他总是提醒我,戒掉这个瘾。【“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广大。”论给文艺青年的知心话,真是没人能超过里尔克。】这是蒋方舟在微博上发过的一条状态,现在读来依然十分欣赏,符合我当下此刻对生活的追求和想法。

真是愈亲的愈远,愈远的愈亲。
写于2019年1月18日1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