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身(三)
已经没有人记得他写过什么,只有几粒风干的尺蛾眼珠存世。我的祖父,一个年迈的诗人,时间于他,松软绵长。他在哪里坐下,哪里就仿佛产生了无形的洞窟。他陷入那仅供他陷入的空气,是一团混沌的暗光。
祖父的诗集是一册又一册的蛾类标本,他写下的字迹随时会苏醒过来,变成蛾子。这些蛾子被夹在闭合的书页中,不得逃出,终至死亡。祖父发现后,极细致地理顺前翅、后翅、须与足,用胶水与针把它们固定好,没有苏醒的那些穿插其中,在黄脆的纸页上日渐黯淡,比标本更像昆虫尸体。
父亲离家出走已有数日。每当他出走,我便潜入他的卧室。父亲一直声称,那些偶然从册页中飞出蛾子活了下来,聚集在他床边的壁柜里,扑棱翅膀的声音令他夜不能眠。如果有人表示,要进他的房间,帮他清除那些恼人的东西,他又断然拒绝。白天,他去上班之前,总是把卧室的门锁上,并且不会忘记带走唯一的一把钥匙。晚上,父亲在自己的书桌前欣赏贝壳。父亲第一次出走前,我一直不知道,他已经拥有这么多贝壳了。整个房间除了床铺上用来睡觉的一小块区域,全都布满了贝壳。窗帘常年拉着,吸饱了灰尘,光线几乎透不过它的厚重。当我拧亮了台灯,就仿佛置身密布着钟乳石的岩洞。平置于地板和其他家具上的那些尚可理解,附着于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是像粘装饰画一样,粘上去的吗?我尝试着取下一枚,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办到了。它被捏在大指和食指间,有着家猫一般蜜黄油亮的色泽,身躯短小肥厚。我想把它放回原先的位置,可怎么也不能做到,便顺手将它放在了桌上。
和上班不同,每一次父亲出走,都会把钥匙留在家里。我想那是因为他决意不再回来,就和多年前的母亲一样。距离母亲上一次回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断定不会在这个家里看见她了。母亲没有说过她出走的缘由,也没有人询问过她,我们习惯了她的倏忽离开,又在某一天的早晨,睡眼惺忪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劝说她带上钥匙,她竟“哈哈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嘲讽和怜恤,好像父亲说了一句幼稚的蠢话。
近来,我常梦见母亲。在我入睡后,母亲拧开了房门的锁,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床前,对我说,她现在住在海边,制作一种咸味的火焰。我跟随母亲来到她的住处,有着雪白光洁的墙面,四处都空荡荡的,像一个纯粹的三维几何图形。我开始找不到母亲,而几何图形在增生,变得更加复杂无端,并且顺着若干个我看不见的轴线转动,那时我觉得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玩具,在外面,说不定是谁触动了令这玩具转动的开关。
在一阵眩晕中醒来。瓷器冰凉潮湿的气味令我镇定。自从我开始做关于母亲的梦,便去祖父的书房偷来这个瓷瓶放在床头。我记得,童年时,每当我生病发烧,父亲就会把它放在我的床头。干燥的瓶内偶尔溢出带着泥浆和藻类的水,那是不是许多年前,我们为了瓶中的插花开得更加长久,从门前的池塘盛回来的呢?那池塘已经干涸了许多年,成为地面的一块凹陷。但它曾经被盛到了瓶子里,就在瓶子的记忆中保存了下来。瓶子往外溢水时,我想倒出来看个究竟,却什么也倒不出。
路过祖父的房间,多半是看到他的背部。书桌朝向窗子,他坐下来时,便背对着门。和父亲一样,祖父不喜欢拉开窗帘,白天室内也开着灯。早些年,祖父也不喜欢打开门,印象里,祖父的卧室是一个严丝合缝的匣子,没有撬动的可能。到了晚年中的晚年,祖父忽然向我们敞开了自己。然而,我们也没有发现更多超出了想象的事迹。他只是阅读、写作,或者像在书房里一样,制作标本。
祖父的房间比我原先以为的要空旷一些。和书本堆叠,灰尘厚重的书房相比,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起居之所。但每次路过,如果祖父正好在,我总能感到房间里的空气和光线都呈现出一种异于常态的色调:时而是浅灰褐色,时而是灰绿色,有一次我看到一些水滴形黑斑悬浮着,而空气呈现出一种仿佛注入了轻柔烟雾似的乳白色。就在我努力观察并回忆,过去的祖父是否也会令某个房间作出类似的改变,那些颜色就在我的观察中隐去了。
***
后来我便有好几天没有去父亲的房间。自从将那枚海螺自墙上取下,我惴惴不安地觉得自己好像侵犯了什么似的,这种罪恶感令我不愿回想,也不愿再度步入当时的场景。可是,海螺的形态常常在一个瞬间,突如其来地切入了我的意识,令我不得不产生了思虑。我渐渐地怀疑,海螺已经不在父亲的书桌上了,说不定当时我一转身,它就跟随我离开了房间,此后一直蹲伺在距我不远的地方。这怀疑折磨着我,使我越来越分不清这到底是一个假想,还是真实。我总被一种目光所追逐,那目光是沉静的,矢志不渝的。而我从一开始就打消了寻找它的念头,我顺从地接受了自己在明处接受它的窥视的命运。
祖父破旧的羊毛大衣穿在书房的椅子上。自打我记事起,这件衣服就一直在那里,仿佛是陪伴着祖父工作,又在他离开位置时代替他继续工作。随着祖父步入书房的次数越来越少,衣服的寂寞也是显而易见的。我发现,它时常自动分泌出一种特定的、初步进入老年的动物的辛烈气味,也许那源自祖父最后一段与它频密接触的时光。我去书房时,将它套在身体上,觉得那纺织品的结构在变得柔软,发出轻微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暖热的活物,贪婪地紧贴着我的身体。
在书房稀薄的光线中,我被这衣服抱拥着进入了睡眠。在梦中,我来到了母亲研制火焰的海边。这一次,我看到了母亲的房子的外部,是一个反扣在地面上的透明玻璃罩。从外看去,里面依然是空荡荡的,只有光从内部穿过。这时,梦中的场景切换到了海底。厚厚的白色砂砾上,一个水滴形的海螺正用它尾部的尖顶钻开另一枚个头较小、壳也较薄的贝类,企图吸食壳内的软体。我清晰地意识到,水滴形海螺正是父亲。我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玻璃罩里面,而玻璃罩处在一个阳光异常充沛的地带,加上玻璃的折射,令我暴露在毫无遮挡的强光中。一阵因暴晒而产生的恶心向我袭来。
醒来是在我自己的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我闻见浓重的水腥气,想下床时,发觉自己的腿伸进了冰凉的池水,只好又躺回到床上。母亲最后离开后不久,我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醒来,迷惘地看着我纷纷前行的同学,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我站起来,和我的同学一起往学校走去,度过了平常的一天。在黑暗中,我听见花瓶向外吐水的声音,以前我竟没有留意过,它吐水是会发出声音的,像什么东西在持续地、缓缓地沉入湖底的声音。什么时候会被淹没呢?迟迟不见天亮。突然,我又感到了那在暗处逼视的目光,在醒来后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差不多快把它忘了。我觉得它离我前所未有地近,也前所未有地庞大。我想起了梦中被父亲吸食的软体,想起了那整个的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悲、依恋的心情。
***
不知从什么时候,家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飞动着的蛾子,还有随处可见的尺蠖。祖父对此无动于衷,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察觉到。祖父的老迈已经使他获得了一种异样的轻盈,仿佛能够抛弃这个世界而存活下去。他微睁的双眼像幼小孩童的熟睡状态,如果不是他依然在制作着标本,我还以为他已经失明了。他似乎不知道父亲已经失踪多日,也许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吧。
有一天,我看见祖父熟练地抓起尺蠖放入口中,没有嚼就吞了下去。那是一条翠绿的尺蠖,背部均匀地分布着暗红的斑点,透明的身体里仿佛有饱满的液体。祖父的表情很寻常,就像多年来一直有着食用尺蠖的行为。而我的脚下遍布着尺蠖被踩出浆汁的痕迹,旧的、已经变干燥的,覆盖上了刚踩上去还潮湿着的,像森林中的果子落了一层又一层。
为了找出尺蠖和蛾子大量出现的原因,我又去了书房。书房没有任何异样,连标本册里的字迹都没有明显减少。晚上,我梦到被我从墙上取下来的黄色海螺出现在父亲的衣柜里,螺口中不停地喷射出大量的蛾子。醒来我便去了父亲的房间,那枚海螺还静静地呆在桌上。我又打开了父亲的衣柜,从里面飞出的蛾子的数量和我房间衣柜的差不多。一种失望、烦躁的心情涌了上来,我用两只手掌合力拍死了几只蛾子。在此之前,我未曾想过自己也可以杀死它们。
被我拍死的几只蛾子,都生得十分巨大而美丽。在它们闪躲、挣扎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梦中父亲准备吸食软体动物的模样。忽然清晰地觉得,有一只海螺出现在我的体内。不知从何时起,那只一直藏在阴暗角落的海螺潜入了我的身体,我对它入侵的过程一无所知,等到发现时,它已经安顿下来,我再也没有驱逐它的可能。也许就连我恍然大悟的时机都经过了它精密的计算。我拍打蛾子的手没有停下来,心情却从一种焦虑中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冷酷。
从我的掌间逃脱的蛾子,盘桓在房间的高处,我想打开窗户,放走它们,但窗户已经锈蚀到打不开。玻璃是幽暗的蓝色,在这玻璃后的天空也是淡淡的墨蓝色。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事物看上去仍旧是原来的样子。海螺在我的身体里爬行,休憩,是桌上那只海螺的分身,先前在外部窥视我的那个可能也是。海螺咬我的内脏,我不觉得疼痛,我只是知道它在咬。
地上零星散落着蛾子躯体的碎屑。我捡起一片来,铜绿衬着天鹅绒般的黑底,发出软缎的光。这是我见过的最华美的蛾子了,它们会不会是蝴蝶呢?我把这片碎屑放入了口中,好像尝一尝就能知道它们确切的种类似的。鳞片涩涩地经过舌苔,有昆虫冷冷的酸味。我咽下了一片,又伸出舌尖来接住手指递过来的下一片。就这样吃完了地板上所有的死去蛾子的碎屑。我想我的动作应该像祖父吃尺蠖一样寻常,就如同我们一直以此为食。
从一个夜晚开始,衣柜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是蛾子扇着翅膀,或反复地撞击柜门。声音逐渐变大,变密集。是蛾子的数量增多了吧?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这样想着。我被吵得无法入眠,然而不愿离开父亲的房间。尽管这房间常常令我陷入混乱,我也想呆在这里。就像花瓶溢出的水时不时地几乎将我淹没,我也将它带在身边。想到下一次醒来,我会被池水的腥味所包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温馨的感觉。
但瓶子里始终是干的。这段时间,祖父也不知所踪。我习惯性地认为,他也出走了,尽管,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离开过这座房子。平时和祖父虽然没有交流,可当他真的不存在于此处,我感到十分怀念和寂寞。我在家里往来穿梭,踩过一堆一堆软绵绵的尺蠖,那些干结了的在地上形成深色痕迹。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各个房间晃荡,穿梭在飞动的蛾子里。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有越来越多的时候,我醒过来并不在自己入睡的地方,不仅如此,我的睡意也会骤然来袭,又顿时离开。我猜测,这可能是由于房子的年龄太大了,它已经没有足够的记性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让我睡在了哪里,又应该在什么时间让我在什么地方醒来,我在它的糊涂里进入了进入了日渐错乱的日常生活。
再一次梦见母亲时,我梦见自己正在海螺的内部(和现实中正相反)。我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内壁十分坚硬的封闭管道中,脚下是绵软湿滑的螺肉。我在梦中知道自己是要通过这条管道去见她。还没有走完,我就醒来了。醒来是在池塘的底部,我的脚陷在冰凉的泥浆里。我可以在水中呼吸,也可以睁着眼睛,这令我感到很惊奇。我试图走出这个池塘,发现里面太大了,也看不见头顶的水位线在哪里。是的,从这时起,我只能幽囚于此了。说不定我已死去。究竟我有没有死去,又死于何时,已是我无法得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