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与日本茶道
想了许多优雅侘寂的题目,每个都觉得矫情。凡夫俗子容易偏执,容易着相,于是才有了这么般的大千世界,有了这么多在乱世中、在承平年代仍偏执于杀伐、贪婪、女色等追逐。利休偏执于什么呢,偏执于一种对“美”的极致追求,还是偏执于茶道的什么风格?这偏执的背后是什么?大概初识时的宗陈最能理解他,所以建议天皇赐名“利休”。老古锥,就是一把用旧了的锥子,宗陈想提醒利休的是,收起锋芒,寻求更高的圆钝境界。
利休的茶道
前面章节,描写的茶道工具繁多、程序繁琐,与中国近世以后的茶道,追求恬淡闲适、宁静致远、偏道家的气韵不同。初读时候,颇觉矫情,除了觉得被仪式化、具象化之外,更多是觉得做作和粗鄙。这种粗鄙并非实物的粗鄙,而是精神上的粗鄙。但坚持下来,一直读下去,在某个关窍,就会忽然理解山本兼一想表达的利休茶道与其他人的茶道的不同。
我对于茶道的理解,本以为只有泡茶一项,从这本书中才得知,茶具、茶室、茶亭等布置,包括花道、香道、怀石料理等,都服务于喝茶的环节。这些仪式化的环节,每个茶人都可以做到。但日本文化中,这些具象化的仪式,大多都与精神世界对话,是自省、是自我修行。落入形而上窠臼的茶道,显然无趣之极。无论是豪华风的书院茶,还是追求幽玄枯寂的侘茶,都是着了相的茶道。瓦匠长次郎的“纤白玉手”章节,批判的就是这种着相的茶道:以手去贴合茶碗,还是打造适合手的茶碗?更深一层诘问,或说是讽刺的,就是以各种形式去矫饰内心,还是从心出发去感悟世间。
毫无疑问,与四郎也好、宗易也好,那个时候的利休就已经天资聪颖,对美有独到且超越时人的见解。在茶人中,他的鉴赏力已然超凡;最妙的是,他的气魄与当时统一日本地区的“天下人”秀吉相当。秀吉得到版图上的天下,但无法超越利休在精神世界上得到的天下。利休所得“天下”,并非人心所向,万众所归的得天下;而是他的茶道,到达了掌握“人类共性”的地步。每个走入利休茶室的人,都会被利休的布置和气韵感染,总能心有所感。利休控制了这种俱惑人心的“美”,怎能不让秀吉感到不安?
书中多次提到,利休的茶道总能让人感到舒适。这是一个萦绕在书中很多人物和读者脑海中的问题,他到底如何做到这样呢?我当时在想,日本的各类设计中,若要贴个“标签”,那“人性化”应该是大多数人能想到的。符合每个人的使用习惯?为人们提供更多生活的便利?“人性化”在现代工业化生产中,已经不难做到,体现了更多的是人文、人本的关怀。工业化的生产,只能提供符合“人类共性”的事物。但细细想来,利休能掌握的,就只到这一步吗?似乎不止如此,人的见识不同、心境不同,心情不同,对美的理解不同,产生“舒适”感的原因亦会不同。这样看来,利休应该是个能力极高心理学家,因应不同人不同的状态,布置喝茶的环境。
世传利休的茶道精神“和敬清寂”,在村田珠光的“谨敬清寂”基础上,仅修改了“谨”,改变为“和”。这个“和”字,就很能体现他精神核心。除了把握“人心”,茶道包涵花道、香道、怀石料理等等环节,皆要“和”。利休最擅长的布置,不仅因人而异,且因季节、地方等不同,亦有所调整。可以说是充分把握“天时、地利、人和”。这不仅需要有极为渊博的学识,更要有敏锐细腻的触觉。对物候变化的敏感、对人性的敏感、对每样器物、植物、气味的敏感,又将其和谐地放在一起,共同营造让人舒适的氛围,这份心思,万里难以挑一,才成就利休的茶道。
利休的死
该书日版名直译应该是“向利休请教吧”,重庆出版社16年版译为“寻访千利休”,台版译作“利休之死”,中文的两个译名都很有意思。这要从作者叙述方式谈起,推荐者宫部美幸觉得“时间”就是整个小说最大的伏笔。我并不认同,且觉得宫部的说法故弄玄虚。山本兼一的叙述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倒叙,而是层级式的倒叙。这很有意思,从利休被赐死的结局开始讲,然后是死前几天,再往后死前几月、死前几年,到最后讲到利休的19岁那件事的发生。这种结构,先将问题抛出,再层层往前剥洋葱一样剥开。洋葱越撕开,呛味越浓烈。其实读到中间左右篇幅,已经大概能猜出利休心底的故事和心底的人,谜团已经解得差不多。但此时阅读已经是欲罢不能,不仅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死,更想知道整个过程,每个细节。“寻访千利休”的译名侧重过程,“利休之死”的译名侧重结果,各有千秋,但“寻访千利休”似更胜一筹。
讲到核心问题,利休为什么会死。读前半本,我会告诉别人,他的死类似杨修的死。他太聪明、太敏锐,也太不能收锋芒。虽然宗陈自己也吃了类似的亏(宗陈被放逐更多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违背佛教教义,讲出迎合秀吉想法的话),但宗陈真的是太了解利休了。所以他给利休取的名是,并非“停止谋利”,而是“不要太过锐利”。
利休的锐利,除了上述讲到对人心的敏锐,更“锐利”的是他对“极致”的偏拗的执着。尽管他的茶道精神里强调“和”,他能顺应天时、因地制宜、洞察人心,将几者融入调和,营造一方境界。但实则上,宗陈能看到,他内心极端的“贪婪”,宗陈并不知道他背后的故事,依然懂得他,也依然能成为他可以托付的人。这种“和”,是利休用尽最锐利的触觉、极端的欲望、极致的追求打造的。在乱世中,在朝不保夕中,在黑暗与混沌中,在堕落与挣扎中,利休在肉体与精神上,都必然经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痛与折磨,在苦思冥想和刻苦钻研中,突破自己。最偏激的意图与方式,呈现的结果却是让每个人有“和而不同”的舒适和放松。强迫症一样的利休,以极大的克制力和忍耐力,藏起了自己的锋芒,以内敛的态度包容世间万物。
这大概能解释利休的茶道从侘寂中沁出、甚至迸发强烈的生命力。这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始终不息地在利休打造的茶道世界中流动,无论是以静态的幽寂、还是动态的清新。这些强烈的情感,缘于利休19岁时候的罪孽——对美好生命的毁灭。而他更无法面对的,是自己贪生怕死的怯懦。那个绿釉香盒,变成了他背负一生的枷锁。愧疚成为利休内心的黑洞——自己亲手毁灭的极致之美,因此赔付上一生去创造美,填补这个永远不可弥补的缺陷。
只要利休愿意低头、愿意向秀吉服软,便能免除赐死的。但活到70岁的利休,已经无惧生死,也已经超然于对茶道的执着。他仍然有自己的偏执,不愿也成为不了一把“老古锥”。时间的流逝与沉淀无法将其内心的锐利磨平、磨钝,反而让他的偏执更加强烈,内心对于美、对于过去,更加执拗,更加无法解脱。与其说他是用“以生命捍卫美”,不如说他是用生命和多活这五十年间追求的东西,去赎罪、去解脱、去献祭那个共同赴死的诺言去。穷尽一生寻求的,不过是年少时候,她死时已拥有的凛然之美。这种美,超越国界,超越时间,也超越生死。
一些细节
缺陷美:
书中有几处关于缺陷美的描写,前篇的细川家的缺角石灯笼、后篇的绍鸥新茶室的缺耳肩冲等。缺陷美,在利休的和融、圆融茶道之中,比比皆是。缺陷之美,大约在利休从高丽女子尸体上咬下小指那刻起,就终身伴随。内心的残缺与遗憾,使他所创造的美,也必然带着这种哀伤的“残缺”。
气魄:
其实用这个词似乎并不准确,但又想不到特别恰当的词。与利休能精神对话,或是利休欣赏的人,有秀吉、宗陈、古田。
不管后世如何评价,秀吉尽管狡黠、贪婪、猥琐、喜怒无常,但也无法否认他鼎盛时期的胆识与气魄,他的大茶会、黄金茶室等,都反映出他并非短视的暴君,也确实博得利休的钦佩与认同。他同样能洞察人心,能捕捉到利休的内心。他千方百计要让利休吃惊、让利休并不从容,看起来非常幼稚。但到那个层次,看似幼稚的玩,实则每个瞬间都是事关生死的较量了。
宗陈了解利休,也是和利休相互生死相托的朋友。除了内心的惺惺相惜,更多的应该他带来的佛教对利休的精神影响。虚空,出世与入世,生死等方面的影响。但宗陈始终是无力的,他只能一直看着而无能为力。他无法改变利休,也无法改变秀吉,他对于自己的处境课可以随遇而安,但他关心与担忧利休,真正理解利休其人。
古田是利休欣赏的弟子。他没有细川的狡黠,他到底是个朴实的人。这又不得不说,茶道、花道、香道,乃至书画、古董、棋艺等等艺术类的东西,都是最能反映人心的。其身正,其心正,才会有更高境界。他向利休学习,但也不拘泥于利休的茶道,反而创造出让利休欣赏的焕发动感与张力的茶道,他较为淳朴的心灵,与利休精神有契合点。
最后,从我读的台版2018来看,竖板繁体。翻译信雅达,茶道的用语读起来也不会有丢书袋的做作感,自然流畅。最妙的是,全书下来,错漏字极少,目前只看到两处。这个编辑水平得夸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