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春丽的夏》第一部分
文/张怡微
最难熬的夏天又来了,上海的命格里总是躲不过这样热烘烘的严酷。那三个月的炙烤里,每天春丽出门时,都要在无袖衫外面套上半旧的长袖格子衬衫,外加添一顶宽翼的藏青色圆帽用来遮太阳。五十五岁以后,春丽不再相信油腻腻的防晒霜,也不再愿意为减肥茶花上一毛钱。她四十五岁时还买过高端的家什蒸脸,四十岁时跟小姊妹一起去缝过据说一劳永逸、一生都去不掉的青黑色眼线,三十五岁时被新村车棚里笑盈盈织绒线的笑梅阿姨叫去学“沈昌功”辟谷,三十岁时把外国带回来的有氧健身操录像带天天推进松下录像机里播送跳操,如今的她,已经稳稳坐拥一百三十斤体重难上难下……女人的年龄似乎是一道奇妙的坎儿,一辈子为了要年轻、要好看做尽了稀奇古怪的事,可一旦越过某个神秘的时限,许多东西都没来由地不再相信了,甚至还带有一点超脱的、弃绝的姿仪。只留下一点点稀薄的在意,性情喜好也随之变得难以捉摸,曾经所有志同道合的“小姊妹”都因志道的逐渐遗忘而缓缓零落。看起来很伤感,但春丽有时只需要一点点细枝末节的事来筹措勇气,就可以忘记这些年轻时候做过的荒唐事。她每天能为自己全心全意操心一遍就已足够疲累,她没有更大的期望了,也没有了更大的失望,虽然是显而易见的常情,有时又显得没有那么简单。 譬如春丽到了夏天头一个烦恼就是防晒,她觉得自己面孔上的皮肤一黑就好似浦东本地人。嫁到三林地区七八年了,但在心里,春丽到底觉得自己和浦东本地人是不大一样的。她依然传承着少女时期对于上海的认知,一辈子活得很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倨傲着。她觉得别人把浦东叫作浦东,把浦西叫成上海就是在看不起她,但本地人都这么跟她形容,他们是不惜这么形容自己的,把去趟徐家汇叫作“到上海徐家汇”,春丽觉得十分刺耳,她原先就是从徐家汇凯旋路过了一条隧道来三林的。这就让她很沮丧,有种嫁错人的感觉,而且还不是她第一次嫁错了人。 春丽虽然厌恶烈日,但她似乎又不太介意太阳会把自己的腿晒黑。于是整个夏天都穿着短裤,好多年了。春丽觉得自己腿长,可惜小腿粗,于是单露小腿就不大好看,所以无论裤子还是裙子,索性就露到大腿以上,显得年轻。但她也不再会为腰又变粗一寸导致穿不上去年的短裤而怅惘,穿不下更好,她就有理由去买一条新的。难过也是没有用的事,春丽现在通通都记不得,这也是一种本事,需要长期培训自己才能毕业。脚后跟无可救药地开裂以后,春丽没舍得花钱治疗,脚皮粗糙地钩破她好几双丝袜之后,她打算在今年夏天开始穿穿看短袜和运动鞋来通勤。年轻人都喜欢短口袜,春丽过往没穿过短口袜,于是就到照相馆对面的轻纺市场里买了十块钱三双的那一种轮换着穿,有时上午穿一双,下午穿一双,为了自己开心。她把这叫作“想的穿”。生活里面的这种“想的穿”,春丽一直是不缺的。上海话里有“寻开心”的意思,多少还有一点存心故意瞎胡闹的意味。反正花城物业有一个水龙头出水不要钱,从店里走过去洗一洗也很便当,三伏天里,袜子晒两个小时就尽干了。春丽于是从此告别了很容易穿破的水晶丝袜,那在从前也是要咬咬牙从菜钱里省下几毛钱才能买给自己的。这种狠狠心对自己好一点的青春记忆对如今的春丽来说,就像是好端端一碗美食里却拌了香菜,一万个不舒服都是因为那股馥郁的草味过于抢戏,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夏天穿袜子多少会有点闷臭,春丽于是又在包包里随身放了达克宁。反正她自觉脚形也不好看,穿袜子最适宜遮丑。总而言之平差下来,春丽看似日常随性的打扮,也算是自己精心的、抵抗夏天的准备,以至于每一天出门前她都是这样繁复地、颇有道理地装扮着,像在故意邀请别人提问她每一道步骤里细腻的缘由。可惜这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要问她,没有人追问她对自我的解释,这种略显尴尬的自我怜惜迄今已经有一些时日了。只有在稀少的几个瞬间里,春丽会感到寂寞。 但春丽坚信着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尴尬都是可以被睡掉的。这种简化成精的思维方式让她在忘情的睡眠中熬过了原打算留给女儿结婚买大金空调、牛皮凉席那二十万在股市里蒸发的沮丧,熬过了老母亲过世时对她说“半路夫妻都靠不牢,姆妈留给你的房子万万不好动”的钻心,熬过了女儿说“房子你本来就说留给我,那就卖掉给我买到市中心去”的彷徨,熬过了“二道丈夫”对她说“外甥是我最亲的下一代了,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外甥媳妇见面礼五千块怎么够”的惊诧,也熬过了花城物业对她说“不涨房租你们就滚”的威胁。人活着,方方面面都是很难的,尤其是在夏天里。想要支撑一个家,凡事稍许细想一想就宛若在文火煎着心,横竖里厢全是摆不平的人情世故、儿女情长。但话说回来,那么多哩哩啦啦的烦心事里,如果不谈到钱,又会舒服一点,亲人之间也是一样的。房价上涨以后,上海人家里吵来吵去,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为了钱,看看谁都像一张千变万化的前夫的脸。老母亲死了以后,再没有人真心疼她。到底是用肚皮兜过十个月、骨肉相连着过完人生,母亲去世后,春丽老而弥纯都是做做样子,谁天生就会做资深老演员。但人要活得开心,关键是要忘性大、要睡得足,好好维持自己的命,就是一种本事,有时甚至还需要一点运气。想明白了这一点,春丽反倒是不害怕别人怎么看她,管它大白天里侵门踏户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反正到夜里眼睛一闭,国泰民安。 因而天天一大觉醒来,她风凶雨恶什么都不知情。春丽差点就要想不起,她这一年里过得有多么惊心动魄,却又看起来那么和风细雨。照例是和往常一样的,春丽八点起床送走丈夫,开始洗衣、擦地、出门买菜、回来做饭。现在电视里都不放类似鹤翔桩的养生大法了,春丽只好看看重播的电视连续剧或者娱乐选秀当作背景音乐。十一点敲过,她就要整装待发,去杨思照相馆上班了。这已经是第五年,春丽成为这家新村照相馆的老板娘,她既不懂得照相也不懂得开店,年过半百之后,春丽开始为自己的丈夫打工,竟发现比为国家打工还要累。仰仗父亲,春丽年轻时没念过书也没下过车间,插队两年回来就顶替母亲去了检验科坐办公室,没几日又转去厂工会。最光华的岁月都交给了闲散的朗诵歌舞,反倒是越老越辛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唯一的收获,是她在那间检验室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金叶。那可真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了,她提出和第一任丈夫离婚,也从心理上与某种家庭内部关系的正义诀别,女儿自始至终没有戳破她,也不再走近她。这些林林总总二十年间的事,夹杂着现今的苦味,横竖带着一点自作自受的嘲讽。春丽想到再婚时姆妈对她说:“苦酒你已经喝过一次,现在你又要喝,你啊是贱。”但说归说,母亲死前偷偷塞给她一小盒子金条,那是她每月两千块退休工资只花五百块吃素念佛经年累月藏下来的,春丽对母亲说:“姆妈,我错了。我是贱,你要保佑我。”灵堂上,春丽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但她知道,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杯苦酒,不是男人给的,而是母亲的撒手。再也没有人疼她了,她也没有本事培养好女儿来疼她。她培养了女儿读书、培养了女儿做好事当好人,但就是没有培养成女儿疼她。一盒金条、一盒骨灰,就是她仅存的亲人的爱。她五十五岁,方觉得自己有点长大了,成熟了,心肠硬了,像烤干的土豆片。 春丽自己也快要迈入老年了,对于工作的热情大不如前。天天都吵着退休,其实她早就从工厂提前退休了。“退休”更像是一种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代名词,而不是一种现实层面上的不劳动。三十多岁时从曹杨新村骑车到宜山路时势如破竹的劲道,春丽现如今已经彻底丧失了。尤其是如今上班骑到杨思,必然要过一座大拱桥,新桥可真不比旧年里的桥轻松,川杨河似乎也要比蒲汇塘壮阔一点、险峻一点。据说每年都有人淹死在河水里,还有人直接跳下河想要戏水却直插入河底废弃的自行车,开膛破肚,一命呜呼,吓死人了。因而只要上桥的时候,春丽就常常感慨自己是不是嫁错人,想到母亲说她贱,一阵鼻酸,一辈子都让这样乱嫁一通给作了废,男人都是骗子。可这些丧气话到下了桥她就忘记了,只想赶紧跑到店里吹电风扇,或者在店里的沙发上睡个中觉解乏。这样的心路跌宕一再重复,看起来今天就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明天又从来不会过问今天。春丽一直都把日子过得笃笃悠悠,但在这些笃笃悠悠的日子里,她失去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岁月,越来越多的为难,越来越多的信心。她不去多想,有时候也是一种无能的机智。 春丽戴着白手套,裹着厚衬衫,顶着大圆帽,下身却露着一对雪白的腿,脚蹬一双女儿穿下来的紫色运动鞋,看起来还没有穿袜子,总归有点奇怪。她的初心为的是要皮肤白要好看,结果弄得一点也不好看,不仅不好看,还是头重脚轻搭配失调的不好看。春丽自己是一贯都很自信,但在邻舍们看来,她的装束还是和新村里其他的妇女挺不一样的。不一样归不一样,依然没有人会问她缘故。春丽还在帽子内里两侧特为缝上一根细绳,用来箍在下巴上。因为骑车时帽子容易飞掉,这都是年轻时候在无线电厂保留下来的通勤习惯。如今春丽手机三天两头会忘了带,但帽子总不会的。可惜她计算失误,那根绳子不是棉线不吸汗,于是只当车子方才从昌里路骑上长青路时,她的汗水就都顺着绳子噼噼啪啪地滴下来。奇怪的是每天都出那么多汗,倒也不见春丽日逐一日地瘦下来。每年最热的那几天,她脸上的汗滴子就索性闷在了皮肤里,由火辣辣的毛孔吮吸着箍在下巴上的线绳,看着十分服帖,像熨斗吸着塑料纸,带着无声的强力,贴着春丽的面孔,还冒着热气。更不用说,自从去年五官科医生判定春丽有早期青光眼以后,她开始戴上了一副女儿读大学时候淘汰下的塑料墨镜,比她的脸形还要阔一点,“时髦”得让人咂舌。青光眼畏光,架了墨镜看红绿灯又不方便,全凭借生活经验来感觉。往往,春丽的汗水会从额头滚落到眼镜的下缘,卡成一线水帘,整个夏天下来,春丽脸上的明暗就有了线条、有了层次。到底有没有起到防晒的作用,最终春丽好像又是不在意的。在这种不在意中,裹挟着短暂的丧气、无奈。她觉得女人老了真没劲,她最最讨厌电视里的老年女人穿旗袍扇扇子,一副要优雅度过下半生的样子。人都是没有办法才老的,没有办法才每天都要上班,没有办法才结婚、才开膛破肚或是剪上一刀生孩子。没有什么好优雅的。 春丽总在中午十一点半开锁自行车,那会儿家门口对面的幼儿园开始放儿歌,小朋友们吃完饭后来花园里自由活动,尖叫声更是此起彼伏。夏天适逢毕业季,现在小朋友都教得很考究,到了夏天也不着急放假。奶声奶气与尖声怪叫此起彼伏,带头的小朋友捧着话筒说:“三年前我们还是小弟弟小妹妹,如今我们已经是小哥哥小姐姐啦……”春丽瞅了他们一眼,笑了。“三年前我是个小老太婆,三年后我还是个小老太婆。”春丽默默回应这些小毕业生。小朋友们又吼:“亲爱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我们走了,我们毕业了。亲爱的弟弟妹妹、亲爱的老师同学,我们走了,我们长大了!”春丽听得有一点感动,她想着,往后帮女儿带孩子,要不就送到这家小白鸽幼儿园,倒是蛮近的。现在是嫌吵了些,天天这么唱唱跳跳,赛过扰民。但瘌痢头外孙自己好,等自己家的小囡去了对面,肯定也就不嫌吵了。 于是每一天都在一片欢腾的乐声中,春丽踩着踏板笃悠悠穿越过小区,那会儿春丽的身体还是凉凉舒爽的,汗水和怨气都没有酝酿充沛。她又要去上班了,踩下踏板的那一刻,春丽一鼓作气的样子和二十多岁参加工作时没有两样。 她也不介意一路上和新村里乘风凉的阿姨阿伯打招呼。 “春丽,天真是热不过哦,去店里调老公班啊。” 他们每天都坐在小板凳上这样说。他们中有的老人间或死了也是很寻常,然后那个人的板凳,就很快会有人接续着在这个钟点上热情地招呼她。世事无常,有的老人送自己的老伙伴回家,路上摔了一跤就再没起来过,时日一久,人就没了。而惯常里陪他的那一位,也不会像年轻时朋友早逝那样剜心戳肺、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继续乘凉,像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要是你特为去问他,之前那一位爱给野狗吃花生米的老人呢,他就会说:“上两个月就没了呀。”“还有马路对过的秦老太,之前还好好地过来这里散步,她儿子刚刚来看过,隔两天再来开门,都有味道咧!”他们还会此起彼伏地补充道。老人们对同龄人的死都挺冷漠。活得久了,也就不那么忌讳。 总之在大白天的中午,春丽是在一片注目中出去上班的,配以喧哗的儿童音乐。她是新村里下午才去工作的“老板娘”,惬意啊。也有老人劝她把照相馆生意停了索性在新村里开个棋牌室,坐地赚钱,还是叫“老板娘”。可春丽才不想呢。她觉得还是照相馆比较好。她在照相馆里认识了隔壁棋牌室老板娘,那种女人的样子啊,自己怎么和她是一路的呢。 春丽也知道正是这些天天为她着想的客气人会在她笃悠悠离开小区后互相龃龉两句:“春丽后来的老公你们晓得吧,寻倒是寻得蛮好,蛮老实,就是开照相馆太不乐惠了,比她年纪轻呀,退休还早咧,对,还带着个拖油瓶女儿,大学也快毕业了,长得大概是……像爸爸。” 她太了解他们的坏了,像了解自己的坏一样。轻轻松松就可以原谅。 ——摘自短篇小说《春丽的夏》,作者张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