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哥说:巴金的文学史意义

巴金是当代中国的重要作家,研究巴金离不开对他的文学创作成就的 阐释与评价,这 是一个比较复杂的 问题, 也是巴金研究领域比较薄弱的地方。长期以来, 巴金的 创作在中 国现代文学史一直拥有较高的地位和肯定性的评价, 但这与过去大陆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高度意识形态有密切的关系。
现代文学史被界定为反帝反封建的性质, 而巴金的主要作品《激流》三部 曲正是以揭露封建大家庭的罪恶为主题的, 所以反抗家长包办婚姻、主张青年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鼓励青年男女冲出封建家庭的束缚, 歌颂青春和生命的激流,等等,成为巴金创作的主 要 阐释 内涵。过去的许多研究著作都是依循这样一种理论视角来解释巴金的作品。但是这样的愈识形态化的解释明显存在遮蔽性, 即对巴金创作的整体性艺术追求和深层的意蕴很难 客观 把 握和深人研究。这种研究的偏颇性甚至也影响到作家本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估。如在上世纪70年代末重印《家》的时候,他就为这部作品的反封建内容已经过时而感到沮丧,直到80年代,知识分子开始用封建传统余孽来影射专制主义政治的时候,巴 金 才 感 到稍稍 心安,庆幸这部小说还没有过时。其实任何一部中外名著,只有艺术上是否优秀的分别,没有会不会过时的担忧,伟大的艺术从来都是穿越时空,直达人性的深刻透析,只要有人类存在 总是不会过时的。
意识形态化地阐释巴金作品,对巴金另外一类风格的作品也是不公正的。从1929年发表第
一部长篇小说《灭亡》起,巴金曾长时间受到自己内心的折磨,他当时面临的是他所信仰的无 政府主义运动在中国彻底失败而烟消云散,他通过悲愤的艺术倾诉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政治 欲望,所以说,上世纪30年代巴金的创作动力来源于已经失败了的信仰,他为自己的信仰和过去的活动,写出的一篇篇“悼词”:他写失败了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如《爱情的三部曲 》),写那些为信仰献出生命的无政府主义英雄(如《灭亡》和《新生),写欧 洲 各 国 革命者可歌可泣的反抗专制与暴力的英雄(如《复仇》、《电椅》等短篇小说集),写 反抗资 本 家剥 削 与镇压的矿工运动(如《砂丁》、《雪》),还有抗议和抨击中国家长对青年男女的专制和压迫(如《春天里的秋天》),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他对无政府主义信仰和实践的追悼。甚至他创作 《激流》 的第一部《家》的时候,也是以回忆家史的形式来影射专制社 会 对 人 性 的 摧 残,巴金前期的创作弥漫了浪漫激情的英雄主义格调,虽然悲愤欲绝地呼喊社会正义,虽然死 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人物命运,但始终洋溢着的理想主义的力量和旺盛的生 命力,它 们 在 艺术上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击和震动了沉闷世界里的普通青年的感情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巴金获得了成功。
但是在巴金研究中,这一类最典型地反映了巴金创作风格的作品,总是得不到正面的评价。因 为其基本内容与无政府主义信仰和运动有关,在上世纪50年代对这 类 作 品不 能不采取批判的态度,或者就是抽去其无政府主义的内容,对这些文本作了抽象的评价,结果让现在 的青年人读了莫名所以,无法真正了解小说的艺术内涵。可以举一个例子,有一年我在大 学里讲解现代文学作品,有意选了巴金的《雷》 和 《电》,在课堂讨论时,同学们几乎都不理解小说所描写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故事,可是课堂里有一位来自埃及的留 学 生却激 动地 走上讲台,滔滔不绝地谈论对这个作品的理解。这两篇小说描写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敏”如 何 从一个温和、羞怯、连爱情也不敢吐露的青年人,一步步地转变为自暴自弃、心 理 变态的 恐怖分子。巴金在这两篇作品里细腻地展示了这个青年的反抗者的精神变态的过程,写出了一个正常人在不正常的残酷现实环境下,他是怎样被逼向失去爱情、失去事 业、失去朋友、失去自信的近似疯狂的悲惨境地,终于成为一个让人感到恐怖的复仇主义者。巴金在小说里揭示出一个真理:人不是天生要寻找死亡的,他们感受到社会 制 度 的不合理,起先都是采取了和平反抗的方式,但是在残酷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被逼上极端反抗形式,寻求玉石俱焚的效果。巴金早期作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信仰者,从来 就 不赞成恐 怖主义行为,他无论在理论探索还是创作实践方面,都批判了恐怖主义对信仰的危害 ,但是他仔细研究过从俄罗斯的民粹党 人到欧美的暗杀风气、恐怖主义的历史,他非常了解造成这种恐怖主义的原因在哪里,所以,他在小说创作和英雄特写中,非常精彩,也是独一无二地描写了世界各地的恐怖主义者的故事。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贡献。我们今天身处全球化的追随美国反恐的政治环境里,而对于真正的恐怖主义的来由和理解却几乎等于零。仅从这一点上说,巴金的早期小说在今天的世界范围里一点也没有过时,依然保持了非常 前 卫 的感觉,只是我们今天的读者不加关心、或者不敢正视而已。
巴金的创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意义,可能还需要研究者更加深入地去探讨,需要研究者改变以往的话语习惯和思维模式,比较客观地贴近巴金的艺术世界的本身去寻求新的理解,在对巴金的经典性著作(如《激流》、《寒夜》等)进一步地研究和阐释以外,还应该关注到一大批被原来的文学史意识形态所遮蔽的作品,重新来阐释和挖掘其中的思想意义和艺术内涵。巴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曾经向媒体呼吁,纪念巴金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巴金作品里去,要让巴金活在他的作品里,与一代代的读者交流,而不是活在媒体的宣传和传闻里。我们重新来研究巴金,阅读巴金,阐 巴金,把巴金作品的意义引向多元的复杂的当代理解,使巴金的作品与青年人的当代生活理念结合起来,积极发挥巴金作品在当代生活中的作用。我想,这才是对巴金先生的最好的纪念。
参考文献
1陈思和,巴金研究的几个问题[J]社会科学,2006
2周立民,在信仰与文学之间——由“信仰”解读巴金的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
3於可训;李雪近;三十年巴金研究述评[J],江汉论坛,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