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死鬼（2）

（2）接引

我走向那两个新死鬼，刚才参加做法事的毕惹，也就是毕摩徒弟，好像看到我了。他师傅毕摩给他一个眼色，他便立刻低头收拾法器去了。

我走到新死鬼面前报了来头。那个中年男鬼一脸恐惧，老年女鬼倒是十分安详，我甚至觉得她还有点微笑。然后就开始了程序性的工作。我从怀中掏出铜扇。这是彝人毕摩用的一种法器，用铜铸成团扇的样子。我对着自己扇了两下，我幻身穿的黑西装就变成了彝装。我转头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还在收拾东西的毕摩和毕惹。那位毕摩也不看我，只是催着毕惹迅速收拾上东西离开了。我坐地开始念诵彝语接引词。

“远古混沌时，天地未二分。清气升为天，浊气降为地。地气蒸为雾，天气降为雨。清浊相交汇，纷纷落为雪。红雪衍生灵，雪子十二支。无血六支花草木，有血六支兽禽人。生灵由此遍世间，人是其间最幼子。……”

然后，接引词讲人如何获得智慧，如何产生祭祀，如何创造婚姻，如何分了族群，直到死后如何被接引。这些都是神话传说，照我说都是bullshit。人类历史连活人都已经知道不少了，死人还来听这些。不过这已经背诵过千万遍的接引词和一身彝装一样就是个仪式程序，是最后一点推力，帮助新死鬼经历死亡、看过葬礼之后，接受死亡的事实。不然我要换个幻身，还假模假式扇个铜扇干嘛。我在背诵接引词的时候，老妇新鬼好像懂一些毕摩诵词，所以其中一些和毕摩经书类似的句子她也喃喃跟着念了几下。

既然接引词只是个程序，每个接引官都可以随时调整的，只要大致意思不差就行。不过，听说前代金子亥就是接引词出了错，才换成现在这位的。所以，大家都懒得惹是生非，照一套词念就好了。但是这次，我好像突然有点兴趣。我把最后的劝说人生只有一次、要接受死亡的套辞换成了阳间《玛木特依》（ꂘꃅꄯꒉ）的一个段落。

“枝头猿类世，猿猴嬉一世；林间兽类世，獐麂跃一世；水中鱼类世，金鱼游一世；……”

老妇新鬼已经喃喃出声了，她很镇定，跟着我一起念。那位中年男鬼听见母亲的念诵，渐渐哭出声来，越来越止不住。我知道，他们俩都接受死亡的现实了。

我念到收尾句“松曲生九代，人类仅一生”时，老妇欣然和蔼，中年男鬼跪地痛哭。我站起来用铜扇将衣装扇回黑西装，对他俩说：“可以跟我走了”。

作为接引官，我的工作分三部分。一是送新死鬼到“候车厅”送他们上车。“候车厅”（συλλογή）其实就是一个分拣站，把每个新鬼按阳间的特征分配到几十个“临时驻地”（αναμονή）。只是为了适应新死鬼的幻身，幻化出火车站和列车的样子，以免引起新死鬼的恐惧和混乱。二是追踪已被分拣的鬼他们阳间亲属的祭祀活动，每达成一个标准，就标记在系统中。彝人祭祀活动一般要夫妻均死亡后再进行终祭，将夫妇灵魂一同送走。因此有些鬼魂需要在临时驻地等待数十年。这意味着我的追踪活动也可能有几十年的跨度。第三就是，当我把某个鬼所有祭祀都标注完成后，系统会发给它一个通行证。这个时候开始，我要到他的临时驻地护送他按通行证上指定的路线，也是祭祀他时毕摩指的路线，到达兹兹普乌。

我带着新死鬼走下山坡。阿明也带着一位汉族老爷子的新鬼下来，他用右手两指在额挥动了一下，作出貌似敬礼的动作。我懒得理他，径直带新死鬼进了殡仪馆。

每个接引官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接引方式，比如从墓地到候车厅，我喜欢用电梯。因为新死鬼很难立即适应冥界次元的空间和移动的概念，所以接引时，我们一般借用阳间交通工具的幻像。我导师说，近几十年来变化太快了。以前他接引的新死鬼多是用走路的幻像。后来有接引官尝试用汽车的幻像。最可笑的是，有次前代金子亥幻化出汽车时，新死鬼说自己晕车，这位前代金子亥只好幻化出一辆摩托车来载他。我既没有那个好心，也没有那个闲心。我都用殡仪馆或酒店的电梯。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将电梯内部接上候车厅的方向，大约3分钟到5分钟就可以到候车大厅了。就上次越南那位老太太新死鬼，她根本没坐过电梯。我不想和高台教的接引官碰面，不然又要尬聊，所以带她到中国境内。看到那坡县城里的大楼电梯，她十分疑惑，电梯门关上之后，她害怕地看着我，我就看着她。偏偏从广西到候车厅要15分钟，我就被她恐惧地盯了15分钟。

鬼和接引官对阴间次元的时间感知是不同。我们接引官总体上和阳间的时间一致。但鬼魂则不同。到候车厅之前，时间大约和阳间一致。在驻地等待的时间，不管相当于阳间的几天或者几十年，他们感受都差不多，好像只有一周或几周，这样可以避免恐惧和混乱。而从驻地到兹兹普乌，对我们接引官司来说，也就差不多大半天或者一天的事情，但是经历路程的鬼会觉得道路艰险，花了几月几年的时间。

就在我和两个新死鬼站在电梯里，电梯门快要关上时，冲进来两位年轻女孩子，大约是要去殡仪馆楼上办公室办什么手续。我厌烦地叹口气，这样我要等她们出去之后才能连上候车厅。真想把她俩一脚踢出门去。但是我当然不能这样做，那样她们俩会大病一场，我也会被扣减一大块阴功。更主要是会被不断地训斥，烦得要死。不过，我凑到两个女孩的背后轻轻吹了口气。两女孩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马上就起来了。她俩互看了一眼，马上拼命摁开门键，冲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冷笑一声，连接上了候车大厅。3分钟后，电梯开门，眼前一片繁忙车站的景象。你们都见过那种大的高铁站吧，什么上海虹桥站、北京南站。比那些站小，但形制相当，只是没有随意坐着等车的人，全都按指挥排队和上车。我把两个新死鬼按YomiPad的指示交给站台官阿薇，她核对无误后，在我的YomiPad上录入她的标记，然后带新死鬼去了站台。

我走到候车厅一个角落，有一扇白色的门。几个接引官在排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走过去，很敷衍地打了个招呼，拿出我的YomiPad，边翻看边排队。

这扇门直接通往人间。是的，我用实身住在人间。这个不难，在YomiPad上申请和备案就可以了，系统会按申请的要求给几个备选方案，规定期限内挑选一个就好。房租水电什么的，说是扣减阴功，但是那点金额，跟没扣一样。当然，你跑到阳间来挖比特币，那个电费是另一回事。也不是接引官都喜欢阳间，比如我导师，他没活儿的时候，就在候车厅外不远的地方开个结界，自己待着。

轮到我了，我把YomiPad放到卡槽里，验证了身份。门锁咔嗒响了一声，我推门进去，就到了我公寓的客厅。门又在身后自动关上了。我打开灯，躺到沙发上，用YomiPad继续搜索调取今天两位新死鬼的资料，交通事故报告、医疗报告、刑侦案情卷宗等等。唔，比我原想的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