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青春
极权主义的前夜。
上海某条破旧的弄堂口,地上淌着一滩滩臭水,混合着发酵鱼肠的味道。几个青壮年在围殴一名消瘦的年轻女子,女子蜷缩在地上,被他们像皮球一样踢进弄堂。女子一头乱发,皱成一团,左手捂住脸,右手捂住腹部,在拳打脚踢之下强忍着呻吟。青壮年们将她踢到某个紧闭大门的门牌号前,撂下一句—— 肮脏的资产阶级。 整条弄堂安静如鸡,连一盏昏黄的写字灯都不敢亮起。 女子趴在门牌号下的台阶上。过了很久,门开了一条缝,闪现一张极度惶恐、悲哀、面黄肌瘦的年轻男子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屏住肌肉,勉强把女子拖进屋子。
女子和男子躺在薄薄的被子里,颤抖着抱紧彼此。女子的血污黏糊糊地粘在被子上。 男子说,你怎么想。 女子说,我不想。 沉默。 女子说,我只想融化在你的嘴唇里。 男子亲吻女子。 女子说,不是这样,我想整个人死在你的嘴唇里。 男子说,那,就只好泼浓硫酸了,我的实验室大概还有一些能配出来。 女子说,浓硫酸只能把我化了。 男子说,不是这样,我再跳进去和你一起死。 沉默。 女子说,你想好了吗。 男子说,我想好了呀。但是我不想白白去死,我们还能做点事情。 男子笑了,女子也笑了。 男子说,来,我给你擦一擦,我们出门去,去医院实验室吧。
医院急诊室门口。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在寒风中站立,望着急诊招牌,目光呆滞。他的衬衫扣子全开,里边的白背心包裹着凸出来的肚子。 男子艰难地扶住女子,女子虽然体力不支,却满面荣光。 男子对中年男子说,大爷,你治不好了吧。 大爷身边闪出一位稍显年轻的大妈,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男子微笑着对大爷说,大爷,我们两个,想给你一个机会。 男子大概地讲述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要直播自杀,以及自杀前最后的交欢。自动录制镜头将终结在两具肉体滋滋滋缓慢融化在绿灰色的大罐液体中。直播文件没有人继承。他们想送给这位看对了眼的大爷。
大爷和他身边的大妈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男子说,我们是认真的。 男子又说,这份资料,你拷成光盘备份,然后把数码文件上传到这个地下网站,你照我给你的流程做,不会有人查到的。 男子继续说,有人喜欢,你会发财的。你拿这笔钱去北京看特需,万一治好了呢?你不亏。就算你不想治,还能留给孩子。 大妈插嘴,要是有了钱,我们马上去治病。 男子说,我们是决心要死,你说吧。 大爷点了点头,说,你告诉我怎么做。 一旁的大妈紧紧挽住大爷的胳膊。 年轻女子始终紧紧依偎在男子怀里,笑得很幸福。
大爷和大妈呆滞地看着电脑屏幕。 大爷说,天,我们发财了。 大妈哭了,一天,就,十万…… 大爷说,嗯,要不,咱不治了。钱你留着。 大妈说,我们下午就去北京。
地下网站的拷贝疯狂流出。在世界的另一头,空降上了色情网络热搜前三。大量盗版、伪造、病毒、虚假信息相继出现。同时,对于两位神秘演员的八卦,从未停止。
三个月后。北京某世界合作一级医院实验室病房。 医生戴着口罩,低着头喃喃说,手术并发症……急性大出血…… 一边在心里想着,看来病毒蛋白基因阻断术这条路暂时行不通,怎么会呢,一定是病人太胖,影响了手术发挥,啧,下次再也不接肥胖的被试了。妈的,麻烦了,今年的science指标。 大妈点点头,良久,说,嗯,反正,钱也全花光了。 一边在心里想,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的巨款是哪里来的。太可怕了,已经有一百万了。这两个人,是魔鬼。不行,人已经死了,我会被查到的。怎么办,回家,赶紧,毁掉。
大妈一片空白地返回上海的途中,世界另一头的消息,返回了世界本身。 有关部门,发现不太对劲。
上海某公房楼道。 大妈喊道,那边,那边,对对对,哎呀你不要碰坏了呀,这个还是我老娘给我的嫁妆,几十年了,弄坏了谁赔啊,乡下人手脚能不能轻一点!什么素质!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闷声不吭从屋子里往外背一张两米的雕花木床。 围观邻居一众,笑嘻嘻的,指手画脚。 一个小姑娘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说,阿姨呀,大件都带走,贴身东西不带啊?老头以前不是老爱看书写东西吗?都不带啦?不带肯定烂掉,等房管所的人来一把火烧干净哦!作孽作孽。 大妈脸色微微发青,说,没有什么小东西可以带的。我下个月嫁给以前中学老同学,都是丧偶的,做个伴。带点大件补贴补贴,写的东西,我也看不懂的东西,带了干吗,跟自己过不去,不带不带。
夕阳西下,装潢车载着陈旧的家具和大妈,飞驰而去。 小姑娘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打了个电话,说,Z3087号任务检查完毕。老式电脑已经坏了,根本打不开,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存储载体。包括光盘,对。储藏室、地板缝隙,全都排除过了。嗯,初步判断李爱华和Z3087号事件没有关系。嗯,下一步,我等总部消息。 小姑娘又打了个电话,喂,你怎么回事!都几点了,人呢?你别管我在哪里,说你是不是迟到了,是不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根本不重视我!我……
货车上的大妈,昏昏欲睡。她心想,不管怎么样,前事已了。光盘和一大堆破烂玩意儿全都卖给收破烂的了。电脑上的数码文件根本打不开了,幸好当时用旧电脑传的文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然后,她就睡着了。
世界的另一头,地下网络的新闻发酵到了新的层面。由于假文件和病毒文件过多,大量正常运营的色情网站被攻击,欧盟行会率先发出公告,除了文件源头来自于上海网关的初始文件,且有初始计算机ID证明的文件,其他都是盗版,要严打盗版,净化网络。一时间,大量流出文件瞬间失效。 著名版权经济公司DarkHolme率先向原始计算机ID发来版权代理洽询函,却发现对方计算机早已损坏。随后,竞争对手ChiliC表示自己志在必得,却石沉大海。 又过了一个月,行会主流公司一致认为,追溯原版文件已无可能。而用户之间流传的新八卦是,这份文件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切只是两大色情巨头一手策划的品牌争夺战。
文庙早市,五点半。一位十岁男孩蹲在店铺门口发呆。一位路过的男子停下脚步,看着男孩发呆。 良久。 男子说,喂,小孩。你爸爸呢? 小孩抬眼看了一下,低下头说,你要什么。 男子说,咳,你爸在不在嘛。 小孩说,有划痕不包放五块钱,肯定能放的十块,高清三十。 男子说,啧。进去讲好吧,进去进去讲。 小孩站起来,说,嗯,你过来。
小孩从八岁开始帮家里看店,人口老龄化加上旧城改造,每家每户都有废品可收,他们这行倒卖私人二手物品的,叫作“上坟”。坟头能淘到什么好东西,就看各人本事。大多数东西都是旧书,旧电脑,这都是最不好卖的。五斗橱,瓷器盘子,好卖,但数量太多,所以也不好卖。还有一种最好卖的,就是扫黄打非捞剩下的玩意儿。这类违禁品,人家私人收藏,总是查不完的,眼光挑好了,能卖大价钱。小孩他爹就是那种有眼光的上坟者。 但是小孩不明白,他爹这么会赚钱,为什么他家还是不能搬到大房子里去住。 小孩也不明白,来来往往的客人,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或者用明显不是赞美的异样语气说—— 哦哟,介小年纪,人倒是来赛的嘛。 小孩感受不到。客人高价买的东西,都装在一片片小小的芯片里。那些……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百看不厌呢? 小孩只觉得,这些东西里,唯有那个圆盘盘最好看。圆盘两面都闪着彩虹一样的光,中间有一个小洞,像是镜子,又照不出自己。很多人都来问过这个圆盘,好奇它的来历和内容。他爹总是说,这东西是个宝,你看这年代,这保存,啊,不是好东西我明天就关门,虽然我还没打开过。 末了,顾客大多数都摇摇头笑说老板满嘴吹牛皮,动心的不是因为价格太大,就是感慨现在哪有这样的播放器。 小孩觉得,这个被称为宝贝却从没被卖出去的圆盘,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玩具。
八年后,浦东机场。小孩提着巨无霸的行李箱,和面前的年轻女子拼命挥手,没入安检通道。 年轻女子想,这小孩,太不容易了。妈妈没了,爸爸一个卖破烂的,死得又早,一个人,读书,养家,太不容易了。 年轻女子摇摇头,抹掉眼角的眼泪,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我怎么教出了这么好的学生。但是有什么用呢,都要走了,都走了,走了。唉。
一年后,德国边境卡尔斯鲁厄。卡尔斯鲁厄工业大学计算机考古学系新生宿舍。 小孩一身疲惫,挎着包,回到宿舍,整理东西,各种琐碎的细节。一样样整理,一样样整理。最后,床底下拖出巨大的行李箱,打开拉链,翻起盖子,拉出内袋,打开内袋拉链,拿出一个绒布包,解开纽扣,拿出一块棉花,扯开棉花,看到一个纸包。 打开纸包,是一张信纸,最上面写着四个字:舞动青春。看上去是一篇非常直白、露骨的爱情小说开头,女主人公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名字,叫爱华。以及,包裹里还有一张名叫CD光盘的东西。 小孩郑重地把信纸放到一边,把手伸进光盘里的洞,转了起来,虹色的彩光舞动着。想当年,他爹收来一张光盘和一大沓文稿纸。光盘因为有价无市卖不出去,文稿纸则无人问津。光盘和文稿纸的主人,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终于,可以揭晓答案了…… 他很激动,然后,他把信纸和光盘都放到一边的写字台上,脱光衣服,躺倒在床上,开始自慰。他呻吟着,看着写字台上的光盘、信纸,以及一台古旧却保存良好的电脑,眼睛里闪着迷人的光泽。
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然后,一位高大的德国小伙子闯了进来,看上去是小孩的同学。 他推开门大叫,常,我要看你的电脑,在哪里! 德国人搜寻了一番,听到浴室传来水声,小孩的声音带着回声,卡尔,我在洗澡。你等我一下。 德国人靠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目光炯炯地望着电脑和光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小声说,中国人真是天才。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大声说,你快点呀,我又不是真的来看你的电脑,对吧。然后,他笑了,充满激情。 小孩的声音笑嘻嘻地传来,快了快了,喂,那可说好了,你不许先自己开电脑看那块光盘,听见了吗?我为这一天等了有十年! 德国人说,不会不会,我还不是为了等你,忍受了十年的癫痫。只有你能治好我的病。 屋子里,水声,嘻嘻哈哈声。
但是说着,德国人就打开了电脑,将光盘放入了光驱。 德国人坐了起来,他的头遮住了整个电脑屏幕。 屏幕传来闪烁的光影,以及惨叫,呻吟,滋滋滋的声音。 让人联想到勋伯格风格的音乐融入了现实。 德国人瞪大了眼睛,他的嘴角有一缕细细的白沫。十年前,他曾被迫表演儿童色情。他记得这个东西,这个,他们都叫这个文件“绿水”。因为最后的画面是绿色的液体混合着骨头和血水。
这个东西,这个,绿水,它不是假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它,是真的…… 德国人癫痫发作,他忘记了呼救,找不到口嚼在哪里。剧烈的疼痛,他握紧的拳头砸到了键盘。 电脑屏幕上闪烁着一行小字:是否确定格式化?已确定,格式化需要三分钟。 他咬到了舌头,失去知觉,口腔中涌出大口大口的黄水和血水。
我洗好了!浴室门打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