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把杭城作故乡

易小婉

杭州连着40几天的阴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便趁天晴，过江到市区去走街串巷。目的地是大马弄，这条位于杭州城南，连接了中山南路、城隍牌楼巷和察院前巷的旧时巷弄，是最有杭州老底子生活图景的地方。

坐公交到通江桥下车，一抬眼便看到马路对面的两层小楼上挂着“菊英面店”四个大字招牌，菊英面馆，杭州最有名的面馆之一，开了20多年。绕到菊英面馆正门前头，便到了中山南路。

中山南路汇集了很多杭州小吃，最有名的是葱包烩，10块钱一张，夹了油条和小葱的春卷皮煎得扁平，是为一副，两副合为一张，抹上甜辣酱，再夹一块素烧鹅置于两副饼皮之间，这便是杭州最有名的民间小吃。好吃的葱包烩饼皮是现煎的，素烧鹅一大块，吸满卤汁，咬一口卤汁都要从嘴角溢出来。

吴奶奶葱包烩

过中山南路，至城隍牌楼巷，便能看到很多白墙黑瓦，统一挂黑色木质招牌的老房子。屋檐下有下棋的先生，抱着暖手袋悠闲地看着路人的老人，这条街没多少游客，更多的是骑着老式自行车穿街而过的本地居民。

再往前，连着一排都是小馆子，游埠豆浆、杨记烧麦、釜山小吃……我来得晚了，差不多都关门了，若是再早些时候，正午饭点来这条街，家家都满座。

沿着城隍牌楼巷再往前走几十米，便是大马弄。这条宽2.5米，总长230米的巷弄，至今还保留着杭州最传统的美食文化。街上有杂货店、水果店、小吃摊、酒行、菜市场、卤味店。临近春节，满街的店面与摊点，都在卖酱货。

一走进大马弄，便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酱香味。天气好，很多摊贩就直接把酱货露天挂出，一排排悬挂齐整的酱鸭，还有酱鱼和酱肉，在阳光下发出油亮亮的光，蔚为壮观。

酱鸭是最富有杭州本地特色的年货。如今大马弄的商贩在制作酱鸭时，仍然传承着这一份老底子的味道。

选鸭，一定是养了两到三年的麻老鸭。选酱油，爱用老字号湖羊牌酱油。酱鸭在晾晒之前，先入酱缸酿制足足24小时，为了让酱鸭的味道保持均匀，需要人力定时的上下翻动。最后是晾晒。晒酱鸭也是有讲究的，没有固定的时间，看天气和温度，晒得越干越香，把油都晒出来最好。

▲ 大马弄很多卖酱货的小店，本是水果店、杂货店、小吃店，但都在春节来临前的一个月，卖起了酱货

才下午三点，卖酱货的小店门口便门庭若市。过去不像现在，不到正月十五，基本上是没菜好买的，家里也不像现在有冰箱可以储存，所以杭州人过年家里来客人了，总是把这些酱鸭酱肉蒸蒸就是几道菜了。时至今日，酱鸭酱肉依然是杭州人年夜饭里不可或缺的一道菜。

专注于选购酱鸭的本地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悠闲的、专注的神情。他们心中都有一张自己的酱货地图，也有自己认准的一家店。比如在一家招牌为“银娟酱鸭”的小店门口，我便遇到一个杭州老太太，一看就是老客，酱鸭酱鱼酱肉买了好几百块钱，问她为什么在这家买，她说这家味道好，登过报，都买了好几年了。走前还举着手中的酱货对我说，“回去撒点高粱，上锅一蒸，毛鲜毛好吃嘞”。

大马弄上有酱的醇厚、肉的丰腴、阳光与风，还有当地人迎接新年的喜悦。

而我却想起了我的故乡，想起了外婆做的腊肉，想起了外婆家那栋红砖黑瓦砌成的二层老房子，以及老房子最深处的那间柴火屋。老家入冬后，天气寒冷，乡下都是用柴火取暖。三五斤重的腊肉，就挂在柴火上方，让一个冬季的烟火慢慢熏制，要吃的时候，便提菜刀斩一块下来，再分切成长方形薄片，蒸熟或与辣椒、萝卜干同炒……

前两年乡下的老房子拆了，我还是会在每年年夜饭的餐桌上看见腊肉，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柴火屋，和烟熏缭绕中那一块满是黝黑油烟的腊肉了。

除了酱鸭，大马弄里最受欢迎的美食，还有春卷。

大马弄卖春卷的小店有很多，都是现包现卖。春卷也是只在春节期间才有得卖。腊月里开张，营业到正月十五。过完十五就且待明年了。而且一天一个价，越临近春节越贵——买的人实在太多。甜的包豆沙馅，咸的包笋干丁、雪菜、豆腐干丁、香菇丁。买回家放在冰箱，供过年期间的早餐或小菜，要吃的时候，放进平底锅去煎，香香脆脆。

大马弄上混合着各种食物煎炸煮烤的香气，还有一阵接一阵的烘蛋香味一一刚出炉的蛋饺，煎成金灿灿的元宝模样，里面包的新鲜瘦肉馅。蛋饺论斤卖，一斤20块钱，装在一次性的纸盒里，一盒盒迅速卖出去，但等待买蛋饺的人还是排成了长队。热乎乎香喷喷的蛋饺实在诱人，却不能即食，因为是半熟，本地人都是买回家和青菜一起煮汤吃。

这一条不长的街巷还有专门的年糕作坊，做的是诸暨年糕，用粳米发酵蒸制而成，有一种掺杂了三分之一的糯米，口感更粘更糯。在两种年糕中间，我看到像磨盘一样玉白色的一大坨，仔细看，这不是我们家那边的糍粑吗。杭州这边叫麻糍。糯米做的，蒸或煎都可以，撒点红糖，滋味极好。

小时候只见过糍粑出锅的样子，金黄色，尝起来甜甜的，糯糯的，一般都用猪油炸的。长大后再也没吃过，却一直记得那味道。陈晓卿说，比起故乡的样貌，人们更容易记住但是故乡的口味。它标识着你的归属。

而故乡是何时远去的呢？

渐黄昏，微微起了凉风，山那边的日头掉了下去，头顶的天空开始暗淡。大马弄的尽头是一个寺庙，寺庙后面，再往南走，在古时曾是皇城，大马弄也算得上是皇城根了。

所以说城南是最杭州的地方，而老城南人高浓度的过年幸福感，来自于逛完大马弄，拎走蛋饺、酱鸭、腊肉、年糕和炒货，然后在附近的察院前菜市场再买上一些新鲜的食材，回家做八宝菜。

冬腌菜、冬笋、荸荠、胡萝卜、黄豆芽、香菇、黑木耳、油豆腐，这八样东西都切成丝，锅里放少许油，炒后加一点水，加盐、味精，起锅时放一点麻油，还可以放一些本芹丝，颜色搭配会很漂亮。

大马弄是令人迷恋的。那种充满着食物百味和烟火人间的迷人气息，和那些与吃有关的一切细节，能映照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只是当新鲜的味道渐渐成为一种熟悉，还是会不由得感叹，渐把杭城作故乡啊。

作者：易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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