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那时候的天气好像多的是晴好,偶尔也会下场大雨,大颗的雨滴落到后厅的小池塘里,荡开水波,惊得鲤鱼们争相逃窜,尔后仿佛感觉到雨水伤害不到它们又游回来聚成一团,一番闹腾激得池塘一片浑浊。邻居的伯母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把洗衣服的水倒到池塘里。伴随着吱呀的关门声,咒骂声也被关到门里。
这样的雨天里,如果在祖父家里,祖父定然会将我拉到桌边,从抽屉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五言杂字》,这本书据说是曾祖誊就,用于教学使用已有数十年。祖父于是又从黑色的眼镜盒中拿出老花镜,用方言教我记诵。这种枯燥的学习于当时的我而言颇为煎熬,所以在雨天就鲜少去爷爷家。现在想来《五言杂字》里能记住的好像只有“油盐酱醋茶”。
晚秋的阳光有些软绵绵的,好似在一夜间草木都干枯了一样,这个时候祖父会带我去砍柴。山里满坪的茅草待人割取,我彼时年纪尚小,哪有什么定性,砍个两垛就追个蜻蜓,赶个知了;回来的时候祖父已经砍倒了一坪的茅草,他见我回来也不恼,将柴刀插到腰后的刀鞘,取出烟斗,装上烟丝,轻轻的抽了起来,祖父脸上的皱纹在烟气中慢慢舒展开来。日头快要下山的时候,祖父给我捆了两捆,用枪担(音/两头尖的长木棍)插好,因为茅草过于长,还把两捆柴禾的尾巴打了个结。回去的路上有很多墓葬,自己走总有些心慌,等祖父挑起他的柴禾我也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可能有两层楼那么长。
老一辈人看你是不是文化人,就是看你识字多不多,我祖父属于识字多的文化人,小时候上过私塾。我上了初中后,平常住在学校,周末方能回家一趟,有时回家的时候,走进祖父家里昏暗的厨房,他正戴着眼镜就着窗户的光在看一本残破的《三国演义》;我们让他给我们讲讲三国,他却并不讲,只说着老不读三国以致有些伤感起来。祖父说来祈福的先生把“忠平侯王”写成了“忠平候王”。祖父曾经作为一家二十几口的家长,据说颇为严厉,到老来变得极其和蔼,对这个写错字的祈福先生也只是小声提醒。
屋檐上结了一层霜,就跟祖父那包在头巾里的头发一样白。祖父他手里挂着炭笼,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有时候会有没烧完的木炭在炭笼里冒出了烟,祖父用手指直接拨开炭灰,把那个烟源取出来。祖父的手心几乎都被老茧覆盖,指甲也极厚,指甲刀要张到最大才能剪他的拇指指甲。我帮他剪指甲的时候他说:“我问你个字,双人旁,右边走的上部分换成止,怎么解释”,我想好像是个“徙”,便说大概是个移动的意思。记忆里这是他最后一次考我。
祖父已经去我们多年,小池塘早已干涸荒废,他居住的老宅也再无人居住开始垮塌。再找不到那本《五言杂字》和《三国演义》,再没嚼过甘甜的茅草根,再听不到他亲切的喊我小名。任时光流转,岁月穿梭,我依然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