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1921-2010)
基本上我爸是個老爺爺的模樣,這與他的年歲十分相稱。可他長相特殊,算是動漫式的造型。他臉大、頭顱大。他的臉是個大冬瓜,身體是另一個更大的大肥冬瓜。說肥其實不肥,是一種厚實。可他個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四,肩膀也不寬,所以可以說從頭到腳是一體成型的橢圓造型。手掌、腳掌也又厚又大。小腿的骨骼算粗,且大腿與小腿差不多粗。手臂也粗,上臂下臂一樣粗。
爸爸平時睡在單人床上,這床買了幾十年,不是寬敞的那種,長度也不夠(我一米七四睡下去腿就超出),但正巧都夠他一躺下來就剛好。問題是,我們家的貓喜歡找他睡。這隻公貓體型比一般公貓還大。照理說,人與貓這樣挨一張窄床上睡,人貓二者都不會舒服,可他倆卻沒問題。我想主因是,從科學角度來看,我爸是平躺的睡姿,他不會翻來覆去,睡得很沉,這給了貓的安定感,不必二者擠來擠去。此外他睡到夜半鼾聲如雷,貓也樂得可以打呼嚕合鳴。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我爸算溫柔的人,貓感到安心。這種溫柔與他重聽亦有一定關聯(40多歲動耳道手術後一耳全聾、一耳嚴重重聽,基本上他算聾人,領有政府發的殘障手冊)。由於身處無聲的環境,或云環境處在他無聲的身體,他被時間(或說歲月)培養出安安靜靜的性情,動作也老是緩慢,走路、打牌都慢,不是身體差或牌技差。另外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他的床、被褥、棉被、枕頭,以及他的衣著都屬破破爛爛的那種舊物,他和這些行頭整個堆在一起時,有種睡在寶藏裡的「頹廢美學」的景觀與感受。這種氣味,這種並不嚴整簡潔的混搭與堆疊,貓很喜歡!讓貓感到更有安全感,怎麼躲都隨遇而安。基本上從動物行為學來說,貓在天性本能上特需洞窟或掩蔽式的環境。
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感覺卻很久。這貓是2008年秋天從巷子裡逛進我們家住下的野貓。爸爸在2010年端午節前後住院,夏天去世。他們一起睡過兩個冬天。這其間曾有一回,爸爸感冒,媽媽帶他去醫院,回家後爸爸對我嘟囔,講媽媽問醫生,貓跟我睡一起,貓會不會傳染什麼給我?醫生說會,以後我不跟貓睡了。他要我把貓隔離出他房間的意思。呿,這啥鬼,「以後我不跟貓睡了」,簡直小孩在說話。我轉而對媽媽吐嘈,你順口問醫生一句,醫生順著你們的意思搭腔,當然說會,或答覆你們擔心就不要跟貓睡,是不是這樣?媽媽訥訥無語,果然我料中,真是沒話找話。
說真的要隔離也是可以的,這隻貓其實是到處睡,家中每個人的床、棉被都是牠的地盤。通常牠晚上跳去媽媽床上,媽媽躺著看綜藝節目,牠窩她身子被子旁。午夜則跟爸爸一路睡到清晨,然後換床,約莫爸爸起身尿尿時他被驚動,乾脆下來活動,轉來找我蹭暖。當晚為了讓爸爸安心,我把貓抱出他房門。不過,過了一兩天,大概我忘了監督,或是貓很難監督,以及我們家不習慣讓爸爸房間門關閉——媽媽和我都認為爸爸萬一打鼾到一口氣接不上來,瞬間睡死過去了,這固然不是壞事,但似乎也不大妥當吧,不救一下也不像話;總之他自己也不想關門,希望有個照應;曾有一年他房間的老除濕機忽然冒濃煙,差點發生火災,幸好當時住我們家的表妹及時發現——,總之不到一兩天,貓又回去找他蹭眠了。之前說這隻貓隨遇而安,嘖,家父則是逆來順受,此後仍是人貓共榻的畫面直到地久天長般。不,這是貓瓜共榻,別忘了家父身形如瓜。合著爸爸一沉睡就蕩氣迴腸,睡得投入萬分,看來他沒空與貓較真。而且他的感冒也康復了。後來後來後來的某一天爸爸因故送醫,且發現另有難癒之病而離世,那都與貓無關,沒啥傳染之據。說到底貓是特愛乾淨的,他根本可以幫爸爸的床除去騷臭,或說以貓騷制(治)老人騷,還可把體溫循環(佛門術語叫迴向)給爸。
總而言之爸爸與貓算是互相利用且無認真嫌棄。說爸爸豁達可能是溢美,可能他忘了貓也忘了計較。日本有個禪師曾說「眼界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世界的大小,一張床的寬度也就夠了,老父的床雖窄,對他就夠寬的了都,湊合容納眾生,一切有意無意間。貓的睡樣十分糜爛,牠的氣場讓爸爸享受這份糜爛,互相互相,彼此彼此。
我們家的柴犬也是2008年來的,接近當年12月底進駐本府。當時牠四歲。這狗十分健壯,母親的朋友因故無法再養,轉交這隻狗給我們時,昧於狗知識不足,我不知柴犬力大無窮,任性難搞(至少這隻柴柴的個性是這樣)。插播,由於沒把貓的名字寫出,為達公平,在此也省略狗名。橫豎我也沒寫我爸的名字,這些都不重要。
由於爸爸在1990年代曾享受過幾年的遛狗之樂,這次又有狗可以陪他上公園了。多年前的那隻後來不幸失蹤,自己出去玩樂卻沒像往常返家,我遍尋不著,爸爸為之喪氣。這隻小土狗從出生後抱來俺家養了七年,媽媽對外都宣稱:「我們養了牠十三年呀。」
柴犬駕到時,我們忘記爸爸已經是很老的老爺爺了,而且2003年(82歲)曾因跌倒而安裝人工髖骨,康復後必須仰賴一枝金屬製的四爪拐杖才好走。他原本就慢吞吞,這下更顯龜速。年齡的緣故,理論上手勁兒亦不如以往,可看起來又還算挺能使力。而這隻柴犬,剛來時認為自己遭前主人遺棄,個性十分違常,有時他超乖,愛撒嬌,有時是乖謬,還會咬人。只因溝通動作上的不合拍,我、我媽、表妹、我爸,一家子都被牠咬流血過。這狗的個性毛急且自主性高,我在遛狗時,牠死命到處要衝,不好拉扯。他也不喜認狗當朋友,看到什麼狗都想衝鋒挑釁,兩狗接近時場面老是混亂,雙方糾纏難分。
故此,在多方的主客觀條件與配合上,爸爸極不適合與此一柴柴進行一個遛狗的動作。問題是爸爸總是在嘗試,認為自己可以。爸爸在家常餵牠吃大肉,牠很愛跟著他討吃。爸叫牠坐下,牠就坐下,獎勵馬上就來。問題是,遛狗的時候可不是這麼回事了。爸爸遛牠,時常險象環生,身子踉蹌欲墜,吃力不討好。而我也無法時時陪他遛狗,不讓他遛他也會難過吧。看來爸爸也是任性之人,非要,覺好玩兒。我學妹最敬重的畫家老師李德,身後留有一句與學生們共勉:「抱道任真。」任性與任真該怎麼看,或說該怎麼用在這一雙人狗上?總之事情終於發生了。
我們家在一樓,門口十公尺處就是一個社區公園,內有樹木、草地、花卉、泥土地、水泥地、石磚路、兒童溜滑梯、單槓、露天健身器材,公園該有的都有。深入公園,大概就離我們家至少兩三百公尺遠了。那晚大概是農曆年的年初二或初三的午夜。我們家大門打開的,爸爸拄著四爪杖去遛狗。時間過了老久,忽然爸爸氣喘吁吁,老氣橫不了秋,慌慌張張的蠕動著摸入客廳。有無拄杖我忘了,但他沒持拐杖也可以扶著牆壁或傢俱走路,甚或放雙手也可以湊和走上幾步,總之爸爸獨自進來家門了。我們說怎麼回事!爸爸說狗走丟了。好歹人沒被狗拽倒就好。不,爸爸講解來龍去脈。
爸爸以報告上級的口吻,既是報告狗已失蹤,茲事體大,同時又有點喜悅與自豪(其實是怕挨罵?)地詳述他爬回家的過程。是這樣,一瞬間狗聽到過年的炮仗聲,驚嚇中脫繩而去,旋而他整個倒地。當時午夜的公園一片昏暗且正好沒別的人,他呼救沒用,起不了身,就算摸到杖子也躺地上支撐不起。於是他在寂靜無聲的世界(午夜的寂靜加耳聾者的寂靜),躺了或趴著好一會兒,氣息調勻,慢慢試著讓身體恢復動作,便以軍人匍匐前進的動作(也沒錯,他是老士官退伍,所謂老兵),就這麼一路貼著地面爬行回家……不,先得爬出公園。他以自以為聰明的得意口吻表示,自行摸黑爬出公園後,摸到公園旁停靠的車輛,慢慢找可以供他發揮的支撐點讓身子慢慢升高,從輪胎、車身摸上來,再摸周邊其他的車子,一部一部逐一摸著,然後過小馬路,東摸西摸終於完成回家這件事。他因重聽,嗓門極大,哇啦哇啦陳述其委屈與偉大,滿意與滿足,話到此間再次倉皇起來:「狗不見了,狗不見了,你快去找……」他認為自己闖下大禍,我與媽媽表示沒關係,他仍頻頻以歉意的口吻喃喃說著。此時我們已扶他坐妥,他面色忐忑,十分自責,仍講著鞭炮聲太突然……也奇,過年總會有小孩子放鞭炮,但當晚卻很靜,我沒聽到啥大聲響,這讓我狐疑是狗自己想扯開繩子,所謂的爆竹聲是藉口,公園根本沒人,又何來的鞭炮,如果有人,他倒地後呼救豈無人相救也?
我出門稍微在公園周遭晃了一下,喊狗名,回到家裡,爸爸繼續重複講他爬行的那些過程,忽然間,狗從後院跑來客廳。這死柴一副犯錯的樣子,怯怯憐憐出來亮相,狀極委屈。爸爸和我、媽媽都很開心笑出,熱烈討論。危機解除啦這是。合著大門沒關,這狗老早就比爸爸先跑回家,只是我和媽媽都沒看見。牠沒這樣的經驗過,意識到自己才是闖下大禍者,背棄主人自己回家是一罪,不知如何跟我陳情又是一愧,只好逕自藏匿於後院深處。而我們的貓也只能冷眼參與,牠莫名其妙這一家子包括狗都有病。幸好狗自己回家,恍然間更有幸的是,既知回家,可見牠接受我們家了,認同這家人了,遭遺棄的陰影或分離的焦慮逐漸淡去。
爸爸燦笑,十分開心,大家摸狗。爸爸頻頻表示不能怪牠,不能怪牠。之後爸爸心無罣礙,專注的再次闡述自己鎮定、堅毅、聰明的利用地形地物爬行回家的過程,他很有成就感。那晚爸爸睡得很痛快。這幾年來,想起爸爸在暗夜中可憐巴拉艱苦匍匐的畫面,邊爬還邊牽掛著狗的失蹤,每憶及此,心下難過。但這會兒寫了寫,也奇,不難過了。人生實難,笑話一場。柴犬任真,爸爸任怨。
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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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2-03 09:4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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