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是心上人(20)——刘洛子的故事
丹妮没有得到答复,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她想起主办方提到此人在衣村工作,试探性地在网上搜索。衣村是北京附近的一个村子,因为工人协会及打工诗人的原因,被很多媒体报道过。丹妮凭借“子罗+衣村”关键词,寻寻觅觅翻了几页,居然真的看到一条新闻:
衣村爱心图书馆管理员子罗带领记者参观。
丹妮周一请了一天假。
衣村好远,打车过去得150块,来到目的地后,在一个院子门口下车,可能临近春节的关系,周围很多店铺关掉,丹妮小心走进院子,看到右边一排房屋,挂着“衣村爱心图书馆”的招牌,门上却挂着一把大大的铁锁。
丹妮不甘心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有一个小剧场,也是关门。
她徒然坐在图书馆门口的长椅上,阳光晒得正烈,还是拨打了那个3次的电话。
电话接通。
“喂?”
“喂?”
丹妮拿着手机不知如何开口,眼前忽有阴影,抬头,是一个大男孩,电话正贴着耳朵。
“你?”丹妮站起身。
“我是子罗。”男孩放下电话。
丹妮靠近一步,“那个摄影师?还有……”丹妮一连串的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叫什么名字?”子罗盯着她。
“我叫陈丹妮。”
子罗的眼里浮现起一股深切的哀愁。
“我也是在祭奠一位故人,她叫陈泽然……”
丹妮听到泽然的名字后,便再也没听清子罗说什么。
她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十多年前的那片树林外,拉到体育场,究竟哪一面是最后一面。
“我……”子罗停顿了一下,“我今天有事情,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去找你。”
第二天晚上,丹妮早早来到星巴克,忐忑等待子罗的到来。
子罗高高大大,落在星巴克的小椅子上,常常的腿无处安放,像只可怜的大虾。
“你想喝什么?不知道你的口味,就先没点。”丹妮问。
“随便。”
丹妮起身去吧台要一杯叫随便的咖啡。
子罗趁着余光看了她一眼,黑眉棕目,一身纤细,眉眼淡淡的,子罗记得泽然说过,丹妮和她很像,性格却截然不同,可眼下,他却觉得两人气质也很相似。
丹妮把咖啡递给他,子罗的手却突然抽搐了一下,咖啡机搅拌声音正响,他的手因为失于保养有些粗糙,骨节发白。
两人一时沉默,子罗刚把咖啡送到嘴边,又抽搐一下,咖啡撒出来更多。
门里正进来一对情侣,门关闭的时候发出“哐”的一声。
“没事吧?”丹妮把纸巾递给子罗。
子罗接过来,丹妮没来得及拿店里的纸,给了自己的面巾纸,子罗觉得这纸好柔软。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 他没命的跑,没命的跑,在火车站呆了一天一夜,发着烧,嘴唇发白,夜宿车站的农民工给了他一条被子,他爬上火车。
那是一辆去往山西的火车,哐当哐当,散发着汗味、泡面、脚臭,充斥着打牌声、哭闹声 ,那是智能手机还不够流行,所有人热情地招呼别人,瓜子来回飞。
夜半时分,当所有人终于沉沉睡去,情侣交缠,仰头搁脚。
刘洛子躲在洗手台的角落,闻着水生锈的味道,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杀了父亲,像泽然那个秋天讲给自己的神话故事。
他记得父亲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倒在地上,雨冲进他的衣服,他的身体,雨点大到要凿穿他的眼皮,下一秒好像就要有黑色的眼珠子露出来。
车厢里闷热,刘洛子却冷得打了几个寒颤,在又饿又累中,他终于沉沉睡去。
他没有学历,后来辗转去各地打工,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换一个名字。
山西叫子洛,东北叫念洛,俄罗斯叫子洛,北京叫子罗。
他记得在山西打工的时候,都是打地铺,即使到了晚上,那里也人来人往,他是新人,只能睡在门口,当别人甩开门后,再等个两三秒,就是巨大的声响,有的人会轻轻关,然后等两三秒,没有什么声响。
即使只是门外有人经过,他的心也会抽一下,以为那个人会开门,直到那个人脚步声消失,才安下心来。
夜夜如此,刘洛子11点睡觉,但从来都是在两三点,困到不能再困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他很怕巨大的声响。
可是这些年来,他做过砖瓦工,做过电焊工,做过切割工,从来都没离开过这种声音。只有在看书写字的时候,他会躲到一个最安静的地方,这个世界才变得安静。
“你,你为什么会认识泽然?”
“初中的时候认识的。”
“她,她可能没死你知道吗?”丹妮突然激动地说出来,转而又觉得自己太突兀。
刘洛子睁大眼睛。
“没有死?”
“”对,她,我们在一本摄影集上,发现了她贴身项链的照片。”
刘洛子的目光随即黯淡下来。
那天他冲到家里,在黑色的炭块看到亮晶晶的项链,像是寒夜里的一颗星。
“等下,她上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你知道吧?”丹妮问。
刘洛子喝了一口咖啡,余光中一个人推开门,他一直在默默等待巨大的关门声,那个人却无比轻柔地合上门。
刘洛子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那件事,是我的父亲杀了她。”
丹妮睁大眼睛望着他,旁边的顾客往这边看了一眼。
丹妮脊背发凉,“你是那个保安的儿子?”
“对,我叫刘洛子,那时我在八中上学,初中认识泽然,是她的朋友。那天我回到家,在家里发现项链,然后追出去,在路上看到回来的他,说已经把泽然扔进了河里。那个项链我一直贴身藏着,后来去俄罗斯打工,在河边偶然遇到摄影师,他拍了照片。”
丹妮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落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眉头微皱的男孩,心里像是被打翻油盐酱醋,什么滋味都有,什么滋味又都说不上来。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他是泽然的朋友,他是…… 丹妮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刘洛子望着眼前孤独的杯子和沾着咖啡棕色污渍的面巾纸,泪水涌了上来。
他想到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很高兴,因为可以看到泽然,每天放学也很高兴,因为第二天早上起来还能看到她。
她低头看书的样子,常常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不像山沟里的女人,皮肤白皙,双手柔软,会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还偷偷找来书给刘洛子看。
后来,刘洛子才知道,妈妈是被拐卖到山沟里的,她逃过两次,都被抓了回来,还被村里人领到一个满是牲畜和屎尿味道的屋子,看曾经逃走的女人被锁在那里。
生下他的那一夜,当奶奶将血肉模糊的自己放到她身边时,妈妈的一滴泪流进乱糟糟湿哄哄的头发:不走了。
爸爸是个暴躁的农民,山中闭塞,原先为了圈主妈妈,一直在家种地,可种地能赚多少钱,等自己落地后,看着妈妈的心像是定下来,便开始跟着去外面的县城跑车,十天半月回来一次。那些个晚上,刘洛子总记得半夜想起哐铛挡的敲门声,父亲那铁锤一样的拳头像是要把门锤破了,“老婆,老婆”。
刘洛子知道妈妈听见了,但每次都是奶奶一边嗔骂一边踩着小脚去开门:“睡得和死猪一样。”
刘洛子听到铛铛的开门声,又传来奶奶骂爸爸的声音:哎呦,每次都喝得醉醺醺得。
爸爸一进屋就开始耍酒疯,对着妈妈絮絮叨叨,一会说:老婆,我又赚了多少钱。一会又说:儿子,以后送你去城里上学。屋子里充满酒臭和吵闹,父亲自己说累了,倒头就睡。
6岁开始,刘洛子开始上学,这个名字是妈妈帮她取得,奶奶还埋怨了半天,说什么鬼不鬼的名字,不如叫个刘成材,刘强国。
后来苏老师看到刘洛子的名字,蹲下身微笑着问他:刘洛子,洛子,是取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思吗?
刘洛子晚上回到家噔噔噔地问妈妈,妈妈一脸惊喜,“这是谁问的?”
刘洛子上的小学,是方圆几个村一起合办的,除了几个本地的老师,还有苏老师这样的志愿者老师。
但奶奶不允许妈妈去接刘洛子上下学,怕她再动了逃跑的心思,刘洛子刚开始和二妈还有二妈的孩子一起回来,后来再大一点,便是几个孩子结伴回家。他数学很差,语文却出其不意地好,每天晚上,妈妈都会讲古诗或故事,所以苏老师很喜欢他。
这天傍晚,妈妈正在做饭,听到刘洛子回来的声音,双手还沾着面粉便迎出去,却看到刘洛子的后面跟着一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
苏老师是来家访的。
奶奶很紧张,全程一直跟着,怕苏老师知道妈妈是拐来的。
苏老师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黝黑粗糙的农妇,是一屋子的尘土,就像他在其他家看到的那样。可从那个屋子走出来的,是个白皙水秀的女人,屋子被女主人打扫地一尘不染,窗边居然还整整齐齐摆了好多旧书,这是妈妈和爸爸哭闹从县城带回来的旧书。
那时候爸爸骑着自行车带妈妈回来,马路上一户人家门口摆着卖旧书,妈妈径直从自行车上下来,摔得一趔趄,爸爸以为他要跑,慌得赶紧下来,却看她蹲在书旁边翻起一本,最后,两人一车十书,歪歪扭扭地回来了。
妈妈看着这个年轻的大男孩在窗边翻书的样子,好像高中时那个自己喜欢的男生。自己大她也就三四岁吧,却已经是一位八岁孩子的妈妈了。她自幼失怙,是母亲一手养大她和姐姐,如今,母亲应该也没有办法再找到她了,幸而还有姐姐去尽孝。
她的心原本死了,可见到这个人,看到那些书的时候,好像又活了。
又是哐当一声,刘洛子打了一个激灵,一位女乘客在看杯子时不小心把几个杯子扫在地上。
刘洛子出了咖啡厅,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雪地上像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临近圣诞,商场华灯缠绕,亮闪闪的圣诞树足有三人高,下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礼物盒,人声鼎沸,不少人在这里拍照,原本就拥挤的路口今天像是连人都走不过去了。
丹妮的脚边像是有小兽,低头,是一位老奶奶乞丐的小狗,她摸索了下口袋,果然摸到50块钱,搁在了老奶奶的杯子里。
突然一阵惊呼,丹妮看到圣诞树旁紧紧围了一圈人,她好奇地挤进去,怪不得在场的女孩都兴奋地满脸通红,里面被蜡烛灯围城一个大大的心,在本就绚烂的地上显得亮晶晶,地上要比天上闪亮。 一个男生捧着玫瑰花,单膝跪在里面,面前的女孩戴着红色的毛线帽,脸庞和眼睛都是红红的。
他是在求婚,还是求爱呢?
刘洛子也站在人群中。
父亲从来没对母亲说过爱,他只会说,我挣钱了,你和娃能过好日子了,但自从他发现母亲和苏老师的事情后,只剩下无限的咒骂和殴打。
有一天喝了一杯酒的父亲又趁着酒兴踢打母亲,原本就有旧伤的母亲被他扯着头发往墙上撞:你他妈就是贱是不是,老子哪点亏待你了,天天起早贪黑地开车养活你们娘俩。
彼时刘洛子已渐渐懂事,他看到母亲在连续的撞击下几乎昏厥,拿着菜刀就冲过去挡在前面,“你再敢打我妈?!”
父亲怔住,转而就冲出门。
两三天后,村里传出苏老师不慎从山崖掉落的消息,原本这几天他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走了。
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几天滴水未进,那天晚上,刘洛子迷迷糊糊睡着,感觉有双干瘦的手在满脸满身地摩挲自己,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到是消瘦的妈妈,她蓬乱的头发背后,有一圈浅浅的月光。
“洛子,你叫洛子,是因为妈妈是洛阳人,也因为那句诗:闲敲棋子落灯花。
你乖乖睡,以后要好好学习。”
等刘洛子天亮醒来后,再看到的,是全村人满山找妈妈的喊声,最终,在一处陡峭的崖底发现她的尸体,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了殉情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在夜色中逃跑慌不择路掉下去的。
自此以后,父亲刘大山便带着刘洛子离开了村子,辗转来到安康打工,这里的一个校领导是家乡出来的,看他可怜,给他安排了保安的位子,算是能糊口。
刘洛子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小树林看到泽然,就像是看到妈妈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