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与快感,和谷崎润一郎的恶女体系
趁着寒假读了谷崎的《痴人之爱》和《梦之浮桥》。至此,粗略读完了谷崎大小十二本成籍作品,对他也感到亲切了。在豆瓣里翻了关于谷崎的评价,一来少,二来我觉得可能有不够中肯的地方。我简单谈谈自己的看法。
我读的第一部谷崎是《细雪》。这被誉为谷崎创作的巅峰,昭和文学的很好之作。《细雪》是平淡的。谷崎以三姑娘雪子的相亲为主线,四姑娘妙子的恋爱为辅线,叙写了大阪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姐妹的故事。谷崎这部作品的杰出之处在于,他以不紧不慢的口吻,市井化的视角,隐藏了暗流的波涛汹涌,将大阪的芸芸万象,像一场静静的细雪,缓缓落入人心间。
《细雪》是我读的第一部昭和文学。当时我只觉得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扉,并没有感觉打开的是所谓恶魔的门扉。《细雪》是谷崎作品中最为老少咸宜的了,换句话说,我妈也能看。
插句题外话,《细雪》作为昭和文学的明珠,对于日本文学有很深的影响。从改编作品之中即可窥见一斑,像市川昆导演的《细雪》。我一直觉得,市川昆是一位敬业的导演,值得尊敬,但多少差了一点点才华。市川昆版本的《细雪》有些自作聪明的改动,一百四十分钟的时间限制也注定了内容的取舍和一定程度的空洞。但是有吉永小百合,所以还是值得一看的!!!去年,也就是18年,出了一部《平成细雪》的日剧,现代化风格的改编味道更浓了,但还是强推,因为在这部日剧里,《细雪》的娓娓道来终于在经费的支持下很丰满。而且观影难度极低,每次关西腔极为浓厚的幸子拉长嗓门怪嗔,我都忍不住笑。换句话说,我表妹也能看的很开心。同时,四姐妹物语也成为日本故事的一个门类,像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四个漂亮姑娘简直看的人眼睛疼。又比如森田芳光的《宛如阿修罗》,人人都有秘密,家家都有破事,而且里面的深津绘里又漂亮爆炸了。
题外话说完。《细雪》不是这次的主题。就我来说,我还是想久违地,认认真真地谈一下自己对于谷崎审美的看法。
谷崎的随笔《阴翳礼赞》被节选在上海高考一模卷里当做阅读题,可以用归纳演绎法得出,生活是有趣的。了解谷崎美学,就先往大里说。谷崎润一郎在人生观上,是一个虚无的享乐主义者。虚无的根性,注定会对美这种无功利用途之物相当青睐。反应在谷崎文学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美主义者。谷崎的唯美当然不同于永井荷风的唯美——谷崎的追捧者趋之若鹜,厌恶者嗤之以鼻,也就是说,谷崎的唯美带有极为鲜明的个人特色。——在《刺青》中,谷崎写道:“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东西都是弱者。”
这句话像是中二病的泛泛之论。美就强,丑就弱,给人一种莫名的力量感。缘何?因为强和弱,这是实用世界的概念,它看得见摸得着。而美,它是美学范畴的事物。朱光潜在《谈美》里说,美是“无所为而为”,美是直觉事物的形象。所谓美感经验,是在聚精会神之中,人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
为了接下来的论证,先大致罗列一下,或许豆瓣诸位友邻都已经熟稔得不行的美学常识。看事物有三个角度。实用角度,科学角度,美学角度。比如看一棵松树,实用角度是看它对于人的利害,可以遮阳,可以砍掉建房,它的制高点是善;科学角度是看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撇开人的利害,抽象客观地思考,思考松的根茎叶,思考光合作用,其制高点是真;美学角度是将注意力专注在事物本身,一松一世界,它的轮廓,它的色泽,与人移情的互动,它的制高点即是美。这是三个不同的范畴。
所以,美是强,丑是弱,犀利之处在哪里呢?我觉得,就在于美学世界对于现实的入侵。美丑与强弱,本不是同一个范畴里的东西,就像颜色和味道一样是事物的两个角度。但现在,一种统治了另一种,这是可怖的,却也是谷崎文学的力量感所在。
谷崎的创作风格别具一格。在《饶舌录》中,他自白,当我的心思考艺术的时候,我憧憬恶魔的美。“恶魔主义”成为他作品的一贯主题——《春琴抄》里的春琴,《卍》里的德光光子,《痴人之爱》里的娜奥密,《疯癫老人日记》里的飒子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具有施虐倾向的恶女。谷崎创作的男性主角们,他们热衷恶女,也热衷被恶女压榨,戏弄,侮辱。甚至也写女性崇拜女性的故事,像《卍》里女主人公和自己的老公一起爱上了德光光子,互相吃醋,被光子控制,玩弄,又像《刈芦》里,相对丑陋的妹妹爱上相貌出众的姐姐,用身子帮姐姐暖脚。这些恶女除了嗜虐,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就是美得淋漓。在《疯癫老人日记》里,谷崎如是写道:
“假如这里有两位同样漂亮、同样适合我情趣的女人,A温柔,诚实,体贴,B粗鲁,撒谎,善骗。那么,哪一个对我更具有吸引力呢?就现在的我而言,无疑更喜欢B。当然,B的美丽绝对不能在A之下。我对美丽有自己的喜好,容貌,身材等各个条件都要符合。我不喜欢鼻子高而长的脸蛋,最重要的是脚要白皙秀气。所有外在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心地阴坏的女人更让我迷恋。有的女人时而流露出莫种施虐性的表情,这是我无比喜欢的类型。”
SM,由施虐主义,也即萨特主义,缩写为S,和受虐主义,也即马索克主义,缩写为M共同组成(sadism & masochism,合并为sadomasochism)。我本人没有什么虐恋兴趣。问我是s还是m,我虽然哪一方都不具备,但还是装作s,因为好强。但是我又憧憬燃烧的快感,为了一位女性献祭般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这能带给我莫大的快感,难不成自己是m?但是我又总想着拿手铐把女孩子双手双脚铐起来,把她横放在床上,给她穿上浑身带毛的小猫衣服,插上猫尾巴,挠她的肚子直到她笑到哭的死去活来,叫我爸爸,求我停下来为止,难道自己是s?但是我又喜欢看谷崎,莫非自己是m?以前在豆瓣里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德国学者,名字已经忘了,说有一条数轴,正无穷的地方是绝对的异性恋,负无穷的地方是绝对的同性恋,大家都是散落在数轴上的点。这种看法很有道理,因为它的本质即是辩证统一,中庸之道,过犹不及,拒绝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两极化看问题。所以我觉得SM也可适用,没有绝对的施受虐。
色情是贵族生活方式的产物。虐恋不仅是在温饱不成问题的情况下才能有的,而且是在自由不成问题的情况下才能有的。如果一个人处于温饱不得保证的情况下,就不能拿他的贫困状况开玩笑、做游戏;如果一个人处于暴力关系的威胁之下,就不能拿他遭受暴力侵犯开玩笑、做游戏;如果一个人处于奴役状态下,也不能拿他的奴役状态开玩笑、做游戏。换句话说,对于那些做主人奴隶游戏的人来说,现实中的奴役关系必定也不存在;对于那些做暴力游戏的人来说,现实关系的暴力必定也不存在。这就是虐恋活动的精华所在。
李银河在《虐恋亚文化》中说,它是贫乏的俗世生活中的奢侈品,是性感的极致,是人类性活动及生活方式的一个新创造,是少数最懂得享受生理与心理快感的人们的一个游戏,是人类感观的极限体验。
我不是很能接受嗜虐的女性,像王小波的小说那样,娶之前没发现,娶了之后,鱼水交欢时都是女上位,到关键时刻还左一个右一个甩你耳光,我只感到大悲戚 。马索克说,“女人是被制造出来驯服男人的兽性冲动的。但从生理上来说,在性爱过程中,女人天生处于被侵犯的地位,也就是说,女人是以被侵犯为代价来驯服男人的兽性冲动的。“驯服”这个带有主动性的目的和“被侵犯”这个带有被动性的手段之间的反差,或许也可以解读为女人内心矛盾的某种源起。”这当然有偏颇,女性的使命应该不是去驯服男性的兽性冲动,女性有女性自己的人生使命。但是从受虐狂马索克的话里,能感受到女性角色的矛盾性——在性爱过程中,她们始终是被侵犯的。
当然你说,这就是谷崎想要被女性侵犯的理由吗?因为侵犯了女性,所以一觞还一觞,以牙还牙,以血洗血,男性也要被侵犯,谷崎难不成想当女权英雄,抢跑美国五十年?我猜不是。你说,弗洛伊德说过,女性的脚有男性生殖器之象征,脚穿进拖鞋,就好比交欢,谷崎这么喜欢女性的脚,有《富美子之足》和《刺青》等等,莫非他是同性恋?我猜也不是。因为首屈一指的日本文学学者,后来入籍日本的美国人唐纳德·金在回忆录里写道,“而且我也有一个印象,这就是,谷崎先生对男人兴趣不大。记得有一次他到东京,我赶到他在虎门的福田屋旅馆的时候,他正要离开那里。他周围全是女子,不仅有女侍者,而且还有他的女家眷,当时他看上去悠然自得。”
谷崎润一郎所建立的恶女体系,他那让无数追捧者痴狂,深深影响了日本文学和美学的“恶魔主义”、“阴翳”、“畸恋”、“官能美”等词藻,以及他在《痴人之爱》中叫嚣的“爱是极致,当是疯狂。”之所以具有感染力,跨越国界,达到了人所共通的普世价值,不是因为男受虐狂受人待见,也不是因为他是女权主义先锋,也不是因为一模卷会出《阴翳礼赞》的节选,而是因为,在谷崎笔下,“美”这个美学范畴的事物,通过恶女体系,强势地入侵了现实世界。
换句话说,美感借着恶女,化身成为了快感。
你说美感更高级啊,但是快感更摧枯拉朽。你说希腊雕像很美啊,但是鲜滴滴的英国少女激起的龌龊性欲更让人目眩。朱光潜在《谈美》中讲道,英国一位学者叫罗斯金,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座希腊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一半美。”朱光潜批判罗斯金,说他混淆了两种美,雕像之美引起的是美感,而英国姑娘引起的是快感。朱光潜先生的书很棒,唯有这里,我觉得有一丝武断。可能朱光潜先生不爱品女色。但是英国姑娘所引起的实用主义的快感,和她那美学主义的美感是有一脉相承之处的。换言之,这里的惊心动魄的快感,出自于姑娘扼人咽喉的美。美感入侵现世化身快感,而快感湮没感官,令人焚身。罗斯金所强调的,我觉得,即是人这种官能生物的不完美——难以单纯欣赏美学世界里孤单,独立,纯洁的美,美还是向现实世界伸出了很长很长的锋利的爪,牢牢抓住了人的官能,控制着你看呆了的眼,翕动的鼻翼,垂下的口水,控制了你从生命内部涌上来的狂热。轰隆隆,决堤了,快感和美感在你那鸡飞狗跳的脑子里热火朝天地做爱。
谷崎说,爱让死比生更幸福——为解放被束缚的灵魂而因爱殉道,是所有崇拜爱情之人最圣洁的皈依仪式。为什么这么说?生死存亡,现实之事。美,实用世界之外的事情。美它强势地入侵了实用世界,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撕心裂肺,使得实用世界里的钱财和事业,精力与时间,乃至生命,与美相比,都黯然失色了。美它太璀璨了,在实用世界之中,高贵,明媚,香艳旖旎,风华绝代——你不能抗拒这种美,你为它(她)跪下,为她哭泣,为她癫狂,为她嚎叫,搜肠刮肚,献祭般奉上一切,最好连生命都燃烧。美感的火和快感的焰,吐着妖艳的不可违逆的舌,烧的你心甘情愿,烧的你感激涕零。
用人话来说,实用世界的价值敌不过美学世界的价值。伦理道德,这些都是实用世界的产物,它们为了维护一个“善”字,剔除一个“恶”字,而建立繁复的纲常礼教。但是真善美是三个字,谷崎看见了第二个字,更看见了第三个字。所以矛盾层出不穷,极致的美和那些实用世界的道德伦理激烈交锋,于是就有《梦之浮桥》里恋上母亲的乳房,有《疯癫老人日记》里迷上儿媳的脚。审美情趣不同,直觉到的美的形象,人的移情自然也不尽相同。在你的审美情趣里,为了儿媳的脚而乱伦是不值得的,在谷崎那里,不仅值得,而且大欢喜。这份爱不属于伦理范畴,而属于美学范畴。心被夺去,涛声渐起。
这是我对于谷崎润一郎的想法。
说句闲话。就我来说,我觉得,爱某个女性,这种主动的行为,反而意味着受虐,因为愿意奉献一切,愿意承担她的一切。被爱,倒具有施虐意味,因为一切都可以被纵容,自己又得到了身份之高贵的肯定。每每看到青春题材的作品里,风流倜傥的男主角说起掏心话来简直如鱼得水,我都想,这哪里是发自肺腑的痴情话,你要是爱她,你怎么不跪下来。
当然偏颇,就开个玩笑。毕竟两情相悦的夫妇,总不能一起跪着走路。
李安的名作《饮食男女》,以及孟子所说“人,食、色,性也”,都是把饮食和男女,作为人最基本的,最主要的生活内容。换句话说,性很重要。感觉自己写什么东西都要扯到性很重要啊,可能是因为我也就十八岁吧。杰罗姆在《小说笔记》中说,古来诞生的小说如海岸之沙,不知有几千几万册,但条缕分析的话,情节始终如一,也就是“某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爱他的女人”。这句话当然经不起推敲,但纵观整体,恋爱和情色的确始终是人的基本底色之一。
最后回到谷崎润一郎先生吧。谷崎的创作,有一道分水岭,那就是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在地震之前,谷崎生在长在东京都,地震之后,由于对于地震的余悸,谷崎搬到了大阪城生活。大阪的关西文化对于谷崎有很大影响。谷崎有篇随笔《我眼中的大阪及大阪人》,相当唠叨地介绍了他,作为一个东京人,眼中的关西。扬名立万的《细雪》即是谷崎移居大阪之后的作品。《细雪》实际上就是以大阪的大户人家,根津家的四姐妹为原型创作的,以至于谷崎去世之后,根津家四姐妹一个一个为谷崎上香,把我们的唐纳德·金吓得不轻。大阪带有浓郁的日本传统特色,对于谷崎晚年回归古典风格也有很大影响。另外,谷崎让妻事件也是一场传奇,都是闲话,附上链接,这里也不赘述了。
(转载)关于谷崎润一郎的婚恋史 | 豆瓣日记 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185508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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