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大一]我峨嵋派
我峨嵋派创派自今，三万年有余。三万年，在我眼里只是短短的一瞬，就像两万年那么短的一瞬。于是我常常站在那个悬崖前奇怪。那个桃林后面的悬崖，下面有一条河。我有一天独自坐在崖壁上纳闷，我想了，这条河，它流过武当和少林，流过我几个祖师爷和太祖师爷的坟墓，它好像还冲走过我家后院的几片桃花，为什么就流不走我的心呢？这时候我看见打柴回来的师父，他嘴里叼着一枝桃枝，他见了我就说徒儿啊，你看见眼前这条河了么？我说我看见了。它全是水啊。师父说完就哼着小调走了。
我继续坐在崖边发呆。忽然我想起了小车子，那个陪着师父去打柴的小车子。她没有跟师父一块回来吧。嗯肯定又去后面竹林里玩耍去了。她也像我一样一天到晚闲不住。而我有空闲的时候，最喜欢来这坐着发呆。
我看见河里的石头比去年又多了，一块一块摞着就像那年比武会过后的头盖骨一样。那时候我还小，我收集了一筐头盖骨带回家送给小车子。她那恐惧的眼神下黯淡的笑让我一生也忘不了。
我看见小车子穿着淡橙色的衣衫从竹林里出来了。她没有看见我。我知道她走路的时候从来不会抬头看天。在她眼里天似乎始终不存在似的。而我却只有在看到比我高的东西时才能有活下去的意志。她还是没看见我，一直走近师父住的茅草屋。越来越近然后进去了。我知道我也该回去了，阳光已经开始把河水照得像茶水一样，泛黄的水纹上盘旋上升着看不见的浓烟。我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裤子上的泥土。大部分都弹不掉，它们大概爱上了我的裤子，于是我就留下了它们。等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一片粘在裤子上的树叶跌落在地上，我开始想念师父的灶炉了。
我没有敲门因为我已经闻到熟食的味道。小车子看见我推门进去就立刻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根竹枝。她拿起其中一根敲了敲我的头，另一根敲了敲我的手，就把它们全都给了我。往往这时候我就想小车子如果能说话该有多好啊，这样她在打我之前就会发出愤怒或者佯怒的声音，这样我就有时间跑开。然而她不会说。师父跟我说过好几次她也许永远也说不了话了，但我想虽然我的耳根清净一些但我要总以此为理由处处让着她总是不是甚爽。
然后师父给我盛上了饭而我递给了小车子，因为我看见里面有一个虫子。师父对我笑了笑然后又给我盛了一碗，我立刻就趴下头开始吃了因为我看见里面没有虫子。
相比于武艺来说师父更精通于禅道，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象不出为什么我在三岁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比武时战胜这个三万年峨嵋派的掌门人。师父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凡人，没有人在跟我交手的时候能胜得过我。我想跟他说我每次都输给小车子，然而我没有说。因为我怕我说了的话师父以后盛饭的时候就可能不会先给我而是给小车子盛了，这样我就不能挑没有虫子的那碗饭了。
师父经常夸我越来越懂事了，但我还是经常在夕阳落山之前坐在崖边发呆。每次师父都会看着我微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真是越来越像他了。今天他没拍我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刚才在河里洗手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了。师父在吃饭的时候就像他在万千弟子面前一样威严。师父看弟子练武的时候总是会带上我。小时候他是把我抗在肩上，然后用一股充满傲气的眼神在高台上扫视自己的弟子。师父也是他们的师父。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来学习师父的各种武功和秘笈然后回去光宗耀祖或者打家劫舍，而我什么也没有学。师父从来不愿意教我武艺，他常说我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而且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胜过了他，他不会再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教我的绝学。我觉得他眼神闪烁。
而现在他只是让我跟在他后面。他的弟子们用和敬畏师父一样的眼神敬畏我。这眼神让我想起那年看见头盖骨时的小车子。
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的比武会了。至少在峨嵋没有。武当和少林那边的事师父很少向我提起，我只是偶尔听一些四处周游不小心来到峨嵋的人说起过外面的事。他们有游说各国渴望治国的，有推销他们的娘和老婆们缝制的各种小饰物的，有误以为这是和尚庙或者道士观而来烧香拜神的，有师父的弟子的亲戚来叫他们择日成婚的，还有一些家境潦倒的人来取他们祖上发达时捐的各种金银珠宝的，还有一些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是来偷偷看小车子的。他们来到往往要跟师父聊些什么。这时候我就坐在旁边一边烧火一边听。我总是慢慢地烧，因为每次锅一开师父就要把他们送走了。
吃完饭师父开始收拾碗筷，小车子坐到一旁不知道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太阳晒了一下午的皮肤还散发着隐隐的热度，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后就这样我一直呆到天黑，直到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我爬起来穿上鞋，绕过桃林绕过悬崖绕过几块大石头到了河边，然后向河里看了几眼发现里面果然全是水。于是我感叹师父说的果然有道理，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去睡了一夜的踏实觉。
第二天我还没醒就听到小车子敲门的声音。她敲门的声音我一耳就可以听得出来。于是我披了件外套就披头散发地给她去开门。她大概已经吃完饭了因为我看见了她嘴角上的饭粒。然后她冲着我的鼻子来了一拳。这是我们多年的暗号意思是说师父有事找我。虽然这暗号只是小车子一厢情愿的。
然后她就走了。我回到床上裹着被子继续睡了起来。我心里想着小车子最近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师父找我这么点事也要来告诉我知道。想着想着我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爹和娘拿着碗筷四处追着我喂饭吃。我从东家跑到西家，一直跑到山后面另一片桃林后面的山洞里。爹和娘没有追来。我在里面睡了一觉就准备回家，回去后发现爹和娘都倒在血泊里。整个村子的血。没有头盖骨。
这个时候我流着眼泪醒了。每天我都要做一次同样的梦，有的我记得，有的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肯定每天都做了，因为每次我醒的时候总是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透过窗子看了看太阳，大概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打理好衣装，洗了把脸然后去找师父。
我到的时候师父正在看书。师父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打柴和看书。这又令我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师父举着陆羽的《茶经》高声念着一些我不懂的词句，我趴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师父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就像夜晚的时候看见划过天穹的流星一样好奇和欣喜。那些词句我现在仍然不懂，因为那本书在有一天师父没有去打柴的时候被小车子烧水时烧掉了。我知道这对师父不是什么大损失，这些词句早就已经刻在了他心中，但我却再也听不到他含着唾沫星大声地念出来了。
师父听见我推门的声音，把书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说徒儿啊，你已经十五岁了是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我说是啊师父我也这么觉得。师父说那好啊小车子你出来。这时候小车子从旁边的一个房间出来。她掀开门上雕花的卷帘走了出来。她头上第一次别了发髻。她让我想起我娘，那个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每日盛饭给我爹吃的女子。我想起了那些青年男子偷看小车子时的眼神，那是我曾经羡慕的眼神，就像师父在灵堂里注视祖师们雕像的时候一般的虔诚。师父说我今天就将小车子许配给你了。这时候他把目光转到小车子身上。我看见她的脸是一种夕阳下河水的颜色。
第二天小车子就搬到了我的屋子里。师父派几个弟子来搬走了我睡了十几年的床，搬来了那张在灵堂后的储物室里布满灰尘的大床。小车子仔细地把它擦干净。这个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着，想着那张被搬走的蕴涵了我十几年梦境的床。它将被放在储物室里同前面的雕像一样接受万千弟子的顶礼膜拜。
其他的陈设都没有动。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小车子把头顶在我的胸膛上。我想她大概是冷了。于是我爬下床去重新关了关门窗。隔着窗户我看见远处桃林上空的星星。它们似乎照亮整个天空。
回来的时候看见小车子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身体一动不动，她的脸仍然是河水的颜色。我也闭上了眼，裹了裹被子。
后来的几天里师父在跟弟子们张罗我跟小车子的婚事。这让他们兴奋。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我和小车子除了晚上在一块睡觉之外跟以前也并没什么不同。吃饭的时候师父仍然先给我盛。
然后有一天师父和他的弟子们都累得差不多了，于是师父把他的徒弟们都召集在山顶上的空地里。他站在高台之上，台子的旁边写着“峨嵋”二字的旗子随风飘展。师父在风中挥挥手，宣布我和小车子的婚礼在第二天举行。我和小车子站在师父身后，像吃饭的时候一样不说话。台下千千万的声音突然欢呼起来，霎那间淹没了师父高亢的喊声。这时我想，我宁愿是他们娶到了小车子，那样我就能体会一下如他们现在般的兴奋了。然而现在我只是站在小车子的旁边。我抬着头，小车子低着。
这几天里我长了胡子，黑压压的下巴已经开始把小车子碰得生疼。但她好像很喜欢它们，经常在我睡着得时候贴近了对它们进行一些雕刻之类的工作。然而只要我一醒她就走开了，因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她雕刻的是哪一根，于是照镜子时总找不到到底是哪一根胡子实质上已经出类拔萃。她喜欢我的胡子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就像我有时候很想像小车子那样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一样。
这几天我一直也没再做那样的梦，只是偶尔梦见那日师父把我叫去他房间的情景。大概我的梦真是在每天的哭泣中被那张守了十几年的床吸收得越发清纯了，但也越发模糊。模糊到现在，也许随时会被醒来不再泪流满面的我慢慢遗忘。或许我应该在遗忘之前让另外一个人帮我记住它，永远地记住，以便在以后我需要想起它的时候提醒我一下。这个人大概是小车子，可我却总不能让她出现在我的那个梦里。那里面只有我的爹和娘。我嗦嗦发抖的眼神。也许哪一天梦里的我跑到山洞之后，会不再孤独地回到村里。小车子会在我旁边盯着我的头发和胡子。然后她就为我记下了这个梦。虽然她不能说话，但肯定能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提醒我。就像打我的鼻子那种暗号一样诡异的方式。
第二天天突然很冷。老天爷也陪着师父和他的弟子们一起故弄玄虚。还好没有什么风，大家用各种布料粘成的各种锦旗还不至于被吹散。所谓婚礼其实就是一大场酒宴。没有外派来的使者，也没有当地政府机关的贵宾。或许有几百张木桌摆在了山顶的空地上。峨嵋弟子们一群群围坐在每一张桌子周围，他们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酩酊。也许他们那天兴奋的笑容也仅仅是为了这些而已。
现在我记不清那天我在哪里了。我只记得他们都笑着向我走来，端着或高或矮的酒杯。然后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们又笑着走去。那时我想也许这就是大家口中的太平盛事。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灿烂。
我还记得那天除了喝酒和大笑之外，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什么打架斗殴事件发生。师父滴酒未沾，他只喝茶。
婚礼的举行似乎比准备简单得多。而且那以后一切也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好像那仅仅就是一场酒而已，我和小车子的婚礼只是一个给他们尽酒助兴的节目。席间他们谈论，欢笑，嬉闹，应该也和平常私下里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大不同，只是人数更多，规模更大而已。在那之后，除了师父在每年的岁末总结以往工作并对新的一年提出展望的时候，稍稍提起这次全派集体腐败行为之外，它也被悬崖下的那条河一起带走了。
我认为，作为结了婚的人，自然要废除不少清规。但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或者捎带上小车子两个人而打破。于是我在一个雨夜诚惶诚恐地向师父讨教。
答案来得颇为简单。师父说要废除清规的话无非是废除“不近女色”之类的条款，而小车子虽然是个女的但经过多年的观察发现并不是很色。于是我现在只是近女而没有近女色，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我觉得师父虽然论断的滴水不漏但论据明显就不成立。他又没跟小车子结过婚他怎么知道小车子不色？不过既然师父说了大可不必担心，我也就不必大可担心了。其实我本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清规废不废、小车子色不色，对我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只是有时候担心师兄弟们的眼神而已。
师父这些天越发显得懒散了。柴也不怎么打，书也不怎么读。整天憋在屋里不出来，大门紧闭。小车子已经搬到我那，因此我也不需要每天到师父那去吃饭了。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并非因为我跟那些弟子一样对师父有莫名的恐惧，而是自由总是在恰如其分的时刻显得那么有吸引力。虽然说师父以往也没怎么老是在我耳边过度叮咛，但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现在这种可能性猛然间降低了许多，不免令人赏心悦目。
师父不在，弟子们果然乱了许多。先是民间出现了很多传言。有的说师父其实在某一个夜晚从外面接了一个师母回来，不敢开门生怕弟子们竞相效仿；我说我跟你们同辈，要效仿也是效仿我，师父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被否决。有的说师父打柴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仅仅是没法从床上下来开门而已；我说那师父岂不是要被饿死了，也被否决。有的说他们宿舍的几个夜观天象，发现北斗星稍稍偏位，猎户座日渐黯淡，恐是不祥之兆；我说谁叫你们几个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古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有什么兆不兆的，再次被否决。大家被我否决得都失去了推测的信心，便排成一圈聚在我的周围，纷纷要听听我有什么高见。我说要比高度我比在座的每一个师兄都矮很多，谈何高见，不过我的低见倒是觉得，师父在屋里干什么，关我们屁事。
传言尚未平息，又出现了几起院内以及院院之间的打架斗殴事件。其实派内这种划分成不同院系的制度本身就不甚合理。很多弟子身怀绝技，爱好特长颇广，却只能被分在某一个院专修某一种学科；有的弟子由于进派的时候技能考核分数不够理想，只能被分在跟自己原来的专业不甚相干、或者自己根本没什么兴趣的院系；有的弟子考核分数倒是相当高，但进派之初懵懂，受人蒙蔽，投奔了其实自己本不擅长的学科，后悔不迭。但既然祖上一直沿用下来的制度，而且每年还的确为社会培养了大量的人才，所以仍然袭用下去。
首先是清尘院垫子系跟同院的簸箕系由于练功场所的争夺问题打了一架。礼堂前的一片平地绿草肥沃，偶尔摔几下也不甚疼，因此被奉为练功宝地。这天垫子系跟簸箕系两大团体同时到达练功宝地，谁也不愿意让步，垫子系说礼堂里的垫子都是弟兄们辛辛苦苦提着灯熬夜打扫的，簸箕系说打扫出来的垃圾都是弟兄们任劳任怨一簸箕一簸箕清理干净的。于是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垫子系的抡起垫子，簸箕系的扬起簸箕，打杀声不绝于耳。后来大家打累了，其他院系的也练功完毕了，两帮人就都收拾家伙回去睡觉了。这场战斗下来大家都有损失。垫子系又把垫子弄脏了，只好重新打扫；簸箕系战斗时心情过于激动，损坏簸箕无数，只得自费赔偿。这次事件后大家总结的心得是，以后练功一定要提前去占座，去的早的弟兄还要多带点家伙帮同系的兄弟一起占座，这样不但减少了这种无谓的纷争，更使迟到人数大为减少，总体到场时间剧烈提前，可谓一举多得。
另一件比较有影响力的事是理学院屋里系和文学院正字系之间的一次冲突。屋里系主修的专业是从早到晚在祠堂里打坐参禅，正字系主要负责过年过节婚礼葬礼的时候派里上上下下的喜联悼词的创作工作。多年来两系乃至两院都相安无事，曾经一度被评为派内模范伙伴院系。这次事件的导火索是正字系的一位师兄在辛勤涂鸦的时候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了屋里系的一位师兄身上，而这后一位师兄身上所穿的正是其入派前暗恋的姑娘亲手缝制的，大怒，跟前一位师兄动起手来。二位师兄平时都学艺不精，打了半天不分上下，观战的人倒是围了个水泄不通。本来大家平常生活过于单调乏味，有这么一场精彩的真人表演自然不想错过。不料争斗正酣，屋里系的另一位师兄大概无聊到了某种境界，竟上前当起了帮手打抱不平。这下问题就大了。本来两个人打架只是正常的操练拳脚而已，这下成了两个人打一个，性质就变成了群殴了，理论上是要记过处分的。大家一看，心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殴个痛快，发泄一下平时过分压抑受伤的心灵也好，于是纷纷上前助战。开始时大家还能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有所偏向，有帮屋里系的，有帮正字系的，有谁也不帮揍人为乐的，有穿梭其中练习闪避能力的。到后来每个人都是杀红了眼，见人就打，一时间谁也不认识谁，乱拳乱脚一个碰一个，而且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场地不够用，很多人都被挤到了一起，只能靠身体有节奏的扭曲弹跳来给旁边的人以打击。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跟小车子在我的房间里对酒当歌，突然听到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赶紧一起出来看热闹。小车子从来没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一下子目瞪口呆；我想，如果小车子如果没嫁给我而是选择比武招亲的话，那场面一定比这要壮大得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天冷了下来，我就跟小车子一起回房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场规模宏大的比赛的结果如何。只是有一次我跟屋里系的那位第一个出手帮忙的师兄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当时何以有如此大的魄力，他咬牙咧嘴地说，他和打架的那位屋里系的师兄平时不和，本来想趁乱公报私仇，不料失手打到了正字系的师兄身上。从这件事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很多结果是没有原因的。就像很多约定是没有后来的。
日子这么混乱了一段时间，大家又想起师父了。师父不在，虽然没人管制，但技艺毕竟难有长进。再说师父已经闭门造车已经有近半月的时间，也是时候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了。因为古书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且很多野史传记里也经常写道某某人失踪一段时间后，等再被大家发现时，要么有美女相伴，要么已经官进三爵了，所以大家对师父的出现也有着很殷切的期待。
终于有一天中午，师父的屋门应声而开。师父神情矍铄地迈出门槛，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对面前一群弟子说道：“看，这就是为师刚研究出的成果－－十全大补丹。”
众弟子纷纷围上前去。
师父轻轻拔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一颗蓝色的小药丸，置于手心之上。
众弟子盯着药丸，等着师父下一步的介绍。不料等了半天却没有半点动静，一位弟子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这个大补丹有何功效？”
众人又等了半天，师父还是没有回答。几个胆大的师兄凑到师父跟前，确认了半天，发现师父已然过世了。
消息一传开来，派内上下立即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派里的大部分兄弟自幼被父母送到外面来勤工俭学，长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都还没有见过死人的模样，顿时表现出万分好奇，成群结伙地向师父门前聚集。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师父的遗体仍然维持原状一动不动，大家看得眼也累了，纷纷表示看来死亡也就是这么回事，并没有像普通人说的这么可怕，然后感慨自己不枉深修多载，终于掌握了人生的真谛。感叹完毕，派内几个著名院系的大师兄站了出来，为首的柄彻师兄安静了众人，字正腔圆地说道：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永远离我们远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现在摆在众弟子面前的有两个问题：
一是怎样处理师父的遗体；
二是关于那个什么十全大补丹的问题。
第二天，全派弟子在当初我和小车子举行婚宴的地方召开了第一次全派代表大会，讨论这两个人命关天的问题。
师兄甲首先站起来说道，师父生前一向淡泊名利，而且我峨嵋派已经多年没有同江湖上的其他派有过来往，所以这件事不必大肆宣扬出去。
师兄乙站起来说道，这位兄弟显然在偷换概念，我们现在是在讨论怎样处理师父遗体的问题，而不是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让不让外人知道的问题。
师兄丙站起来说，我同意师兄甲的说法，讨论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让不让别人知道的问题，实质上就是在讨论怎样处理师父遗体的问题。因为，如果我们把师父的遗体运送到武当或者少林的话，就免不了自然或不自然地，有意或无意地，全面或片面地，将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向路人、或者武当或者少林的江湖兄弟们透露出去。
师兄乙在派中呆得太久，已经进化成为愤青，刚刚坐下又拍案而起，说道，你丫放屁，咱们怎么能把师父的遗体运到少林那帮秃驴或者武当那帮牛鼻子手里？这么多年来师父为了峨嵋派的发展以及弟子们的健康成长可谓鞠躬尽瘁，死了也没已，他老人家的金尊玉体，就代表着整个峨嵋派的精神和魅力，纯洁无暇，怎么能让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去玷污！
最后这个感叹句在一些尚未发言的弟子中引起了阵阵讨论。
讨论声和鼾声都基本平息下来之后，师兄丁站起来说道，我觉得吧，咱们还是别把话题扯远了。这第一个问题实质上就是在做一道选择题，咱别牵扯出这么多社会问题。我觉得吧，现在就有这么几个选择，一是埋了，二是卖了，三是用腊封了供奉起来，四是自然风化。欢迎大家补充。
师兄丁的一席话顿时让大家觉得事情简化了许多，纷纷叫好，表示无需补充。
柄彻师兄和另外几个资深弟子商量了片刻，决定采纳这个意见，并就这四种选择进行举手表决。
埋了－－农耕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卖了－－商贾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供奉－－工艺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自然风化－－余下的弟子们统统表示支持。
柄彻师兄发表了总结性发言，表示他很高兴看到派内的兄弟们能够如此齐心协力地对一个问题有这么一致的意见。今天讨论了这么久，大家想必都已疲惫不堪。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明天继续讨论第二个问题。
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这天夜里，我和小车子偷偷潜到师父的院子里，把师父背到了悬崖下的竹林里，刨坑埋了。
第二天师兄弟们发现师父的遗体不见了，纷纷感叹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伟大啊，这么大个人一夜功夫就风化完毕了。
午饭过后大会进行第二项。柄彻师兄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桌子，将盛着十全大补丹的瓶子置于其上，然后站在桌子旁边开始发言：
“各位师兄弟，大家安静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全大补丹，也是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们唯一有收藏价值的遗物。昨天经过我和其他几位师兄弟的彻夜交流，达成一致意见，即师父他老人家是因为日夜研制这珍贵的丹丸才导致筋疲力尽而亡的！所以这颗丹丸虽小，意义重大，它代表了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无私的付出和殷切的期待。他老人家都没有来得及受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走了，这更说明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无私！伟大！让我们为我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师父他老人家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
“那好。虽然这颗大补丹一定是具有什么神奇效用的，但具体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从师父他老人家的房间里也没有找到配方之类的东西。想必这一定是师父他老人家突然的灵光闪现，研制成功后还没来得及记下配方就赶紧出门同我们分享胜利的喜悦！多么无私！伟大！让我们再次为我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师父他老人家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
“好好好。正事说完了，再来说些琐事。是啥事呢？我不说你们想猜也猜不出来，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能听明白。我是应该让你们猜不出来，还是应该让你们听不明白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终究没有结果。为什么没有结果呢？我想，作为一人之下好几百人之上的首席大师兄，我一定要为你们负责！无论是猜不出来还是听不明白，都很有可能会给你们幼小而脆弱的心灵造成难以泯灭的创伤！你们没有大师兄我经历过这么多事，恐怕承受不了如此这般的打击。我怎么能让你们承受承受不了的打击呢？当然不能！多么无私！伟大！让我们为你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大师兄鼓掌！”
一群第二领导集团的师兄弟冲上台把柄彻师兄一顿暴打然后拖了下来。
一阵雷鸣般经久不息余音绕梁的掌声。
最高领导权力的交接就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般完成了。干了多年二把手的柄底师兄成为我们崭新的首席大师兄。
柄底师兄显然还沉浸在飞来横喜的兴奋之中，直到刚才那群师兄弟威胁说要再次冲上台来才回过神来开始主持大会。
我继续坐在崖边发呆。忽然我想起了小车子，那个陪着师父去打柴的小车子。她没有跟师父一块回来吧。嗯肯定又去后面竹林里玩耍去了。她也像我一样一天到晚闲不住。而我有空闲的时候，最喜欢来这坐着发呆。
我看见河里的石头比去年又多了，一块一块摞着就像那年比武会过后的头盖骨一样。那时候我还小，我收集了一筐头盖骨带回家送给小车子。她那恐惧的眼神下黯淡的笑让我一生也忘不了。
我看见小车子穿着淡橙色的衣衫从竹林里出来了。她没有看见我。我知道她走路的时候从来不会抬头看天。在她眼里天似乎始终不存在似的。而我却只有在看到比我高的东西时才能有活下去的意志。她还是没看见我，一直走近师父住的茅草屋。越来越近然后进去了。我知道我也该回去了，阳光已经开始把河水照得像茶水一样，泛黄的水纹上盘旋上升着看不见的浓烟。我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裤子上的泥土。大部分都弹不掉，它们大概爱上了我的裤子，于是我就留下了它们。等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一片粘在裤子上的树叶跌落在地上，我开始想念师父的灶炉了。
我没有敲门因为我已经闻到熟食的味道。小车子看见我推门进去就立刻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根竹枝。她拿起其中一根敲了敲我的头，另一根敲了敲我的手，就把它们全都给了我。往往这时候我就想小车子如果能说话该有多好啊，这样她在打我之前就会发出愤怒或者佯怒的声音，这样我就有时间跑开。然而她不会说。师父跟我说过好几次她也许永远也说不了话了，但我想虽然我的耳根清净一些但我要总以此为理由处处让着她总是不是甚爽。
然后师父给我盛上了饭而我递给了小车子，因为我看见里面有一个虫子。师父对我笑了笑然后又给我盛了一碗，我立刻就趴下头开始吃了因为我看见里面没有虫子。
相比于武艺来说师父更精通于禅道，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象不出为什么我在三岁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比武时战胜这个三万年峨嵋派的掌门人。师父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凡人，没有人在跟我交手的时候能胜得过我。我想跟他说我每次都输给小车子，然而我没有说。因为我怕我说了的话师父以后盛饭的时候就可能不会先给我而是给小车子盛了，这样我就不能挑没有虫子的那碗饭了。
师父经常夸我越来越懂事了，但我还是经常在夕阳落山之前坐在崖边发呆。每次师父都会看着我微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真是越来越像他了。今天他没拍我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刚才在河里洗手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了。师父在吃饭的时候就像他在万千弟子面前一样威严。师父看弟子练武的时候总是会带上我。小时候他是把我抗在肩上，然后用一股充满傲气的眼神在高台上扫视自己的弟子。师父也是他们的师父。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来学习师父的各种武功和秘笈然后回去光宗耀祖或者打家劫舍，而我什么也没有学。师父从来不愿意教我武艺，他常说我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而且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胜过了他，他不会再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教我的绝学。我觉得他眼神闪烁。
而现在他只是让我跟在他后面。他的弟子们用和敬畏师父一样的眼神敬畏我。这眼神让我想起那年看见头盖骨时的小车子。
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的比武会了。至少在峨嵋没有。武当和少林那边的事师父很少向我提起，我只是偶尔听一些四处周游不小心来到峨嵋的人说起过外面的事。他们有游说各国渴望治国的，有推销他们的娘和老婆们缝制的各种小饰物的，有误以为这是和尚庙或者道士观而来烧香拜神的，有师父的弟子的亲戚来叫他们择日成婚的，还有一些家境潦倒的人来取他们祖上发达时捐的各种金银珠宝的，还有一些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是来偷偷看小车子的。他们来到往往要跟师父聊些什么。这时候我就坐在旁边一边烧火一边听。我总是慢慢地烧，因为每次锅一开师父就要把他们送走了。
吃完饭师父开始收拾碗筷，小车子坐到一旁不知道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太阳晒了一下午的皮肤还散发着隐隐的热度，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后就这样我一直呆到天黑，直到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我爬起来穿上鞋，绕过桃林绕过悬崖绕过几块大石头到了河边，然后向河里看了几眼发现里面果然全是水。于是我感叹师父说的果然有道理，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去睡了一夜的踏实觉。
第二天我还没醒就听到小车子敲门的声音。她敲门的声音我一耳就可以听得出来。于是我披了件外套就披头散发地给她去开门。她大概已经吃完饭了因为我看见了她嘴角上的饭粒。然后她冲着我的鼻子来了一拳。这是我们多年的暗号意思是说师父有事找我。虽然这暗号只是小车子一厢情愿的。
然后她就走了。我回到床上裹着被子继续睡了起来。我心里想着小车子最近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师父找我这么点事也要来告诉我知道。想着想着我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爹和娘拿着碗筷四处追着我喂饭吃。我从东家跑到西家，一直跑到山后面另一片桃林后面的山洞里。爹和娘没有追来。我在里面睡了一觉就准备回家，回去后发现爹和娘都倒在血泊里。整个村子的血。没有头盖骨。
这个时候我流着眼泪醒了。每天我都要做一次同样的梦，有的我记得，有的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肯定每天都做了，因为每次我醒的时候总是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透过窗子看了看太阳，大概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打理好衣装，洗了把脸然后去找师父。
我到的时候师父正在看书。师父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打柴和看书。这又令我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师父举着陆羽的《茶经》高声念着一些我不懂的词句，我趴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师父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就像夜晚的时候看见划过天穹的流星一样好奇和欣喜。那些词句我现在仍然不懂，因为那本书在有一天师父没有去打柴的时候被小车子烧水时烧掉了。我知道这对师父不是什么大损失，这些词句早就已经刻在了他心中，但我却再也听不到他含着唾沫星大声地念出来了。
师父听见我推门的声音，把书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说徒儿啊，你已经十五岁了是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我说是啊师父我也这么觉得。师父说那好啊小车子你出来。这时候小车子从旁边的一个房间出来。她掀开门上雕花的卷帘走了出来。她头上第一次别了发髻。她让我想起我娘，那个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每日盛饭给我爹吃的女子。我想起了那些青年男子偷看小车子时的眼神，那是我曾经羡慕的眼神，就像师父在灵堂里注视祖师们雕像的时候一般的虔诚。师父说我今天就将小车子许配给你了。这时候他把目光转到小车子身上。我看见她的脸是一种夕阳下河水的颜色。
第二天小车子就搬到了我的屋子里。师父派几个弟子来搬走了我睡了十几年的床，搬来了那张在灵堂后的储物室里布满灰尘的大床。小车子仔细地把它擦干净。这个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着，想着那张被搬走的蕴涵了我十几年梦境的床。它将被放在储物室里同前面的雕像一样接受万千弟子的顶礼膜拜。
其他的陈设都没有动。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小车子把头顶在我的胸膛上。我想她大概是冷了。于是我爬下床去重新关了关门窗。隔着窗户我看见远处桃林上空的星星。它们似乎照亮整个天空。
回来的时候看见小车子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身体一动不动，她的脸仍然是河水的颜色。我也闭上了眼，裹了裹被子。
后来的几天里师父在跟弟子们张罗我跟小车子的婚事。这让他们兴奋。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我和小车子除了晚上在一块睡觉之外跟以前也并没什么不同。吃饭的时候师父仍然先给我盛。
然后有一天师父和他的弟子们都累得差不多了，于是师父把他的徒弟们都召集在山顶上的空地里。他站在高台之上，台子的旁边写着“峨嵋”二字的旗子随风飘展。师父在风中挥挥手，宣布我和小车子的婚礼在第二天举行。我和小车子站在师父身后，像吃饭的时候一样不说话。台下千千万的声音突然欢呼起来，霎那间淹没了师父高亢的喊声。这时我想，我宁愿是他们娶到了小车子，那样我就能体会一下如他们现在般的兴奋了。然而现在我只是站在小车子的旁边。我抬着头，小车子低着。
这几天里我长了胡子，黑压压的下巴已经开始把小车子碰得生疼。但她好像很喜欢它们，经常在我睡着得时候贴近了对它们进行一些雕刻之类的工作。然而只要我一醒她就走开了，因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她雕刻的是哪一根，于是照镜子时总找不到到底是哪一根胡子实质上已经出类拔萃。她喜欢我的胡子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就像我有时候很想像小车子那样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一样。
这几天我一直也没再做那样的梦，只是偶尔梦见那日师父把我叫去他房间的情景。大概我的梦真是在每天的哭泣中被那张守了十几年的床吸收得越发清纯了，但也越发模糊。模糊到现在，也许随时会被醒来不再泪流满面的我慢慢遗忘。或许我应该在遗忘之前让另外一个人帮我记住它，永远地记住，以便在以后我需要想起它的时候提醒我一下。这个人大概是小车子，可我却总不能让她出现在我的那个梦里。那里面只有我的爹和娘。我嗦嗦发抖的眼神。也许哪一天梦里的我跑到山洞之后，会不再孤独地回到村里。小车子会在我旁边盯着我的头发和胡子。然后她就为我记下了这个梦。虽然她不能说话，但肯定能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提醒我。就像打我的鼻子那种暗号一样诡异的方式。
第二天天突然很冷。老天爷也陪着师父和他的弟子们一起故弄玄虚。还好没有什么风，大家用各种布料粘成的各种锦旗还不至于被吹散。所谓婚礼其实就是一大场酒宴。没有外派来的使者，也没有当地政府机关的贵宾。或许有几百张木桌摆在了山顶的空地上。峨嵋弟子们一群群围坐在每一张桌子周围，他们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酩酊。也许他们那天兴奋的笑容也仅仅是为了这些而已。
现在我记不清那天我在哪里了。我只记得他们都笑着向我走来，端着或高或矮的酒杯。然后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们又笑着走去。那时我想也许这就是大家口中的太平盛事。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灿烂。
我还记得那天除了喝酒和大笑之外，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什么打架斗殴事件发生。师父滴酒未沾，他只喝茶。
婚礼的举行似乎比准备简单得多。而且那以后一切也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好像那仅仅就是一场酒而已，我和小车子的婚礼只是一个给他们尽酒助兴的节目。席间他们谈论，欢笑，嬉闹，应该也和平常私下里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大不同，只是人数更多，规模更大而已。在那之后，除了师父在每年的岁末总结以往工作并对新的一年提出展望的时候，稍稍提起这次全派集体腐败行为之外，它也被悬崖下的那条河一起带走了。
我认为，作为结了婚的人，自然要废除不少清规。但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或者捎带上小车子两个人而打破。于是我在一个雨夜诚惶诚恐地向师父讨教。
答案来得颇为简单。师父说要废除清规的话无非是废除“不近女色”之类的条款，而小车子虽然是个女的但经过多年的观察发现并不是很色。于是我现在只是近女而没有近女色，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我觉得师父虽然论断的滴水不漏但论据明显就不成立。他又没跟小车子结过婚他怎么知道小车子不色？不过既然师父说了大可不必担心，我也就不必大可担心了。其实我本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清规废不废、小车子色不色，对我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只是有时候担心师兄弟们的眼神而已。
师父这些天越发显得懒散了。柴也不怎么打，书也不怎么读。整天憋在屋里不出来，大门紧闭。小车子已经搬到我那，因此我也不需要每天到师父那去吃饭了。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并非因为我跟那些弟子一样对师父有莫名的恐惧，而是自由总是在恰如其分的时刻显得那么有吸引力。虽然说师父以往也没怎么老是在我耳边过度叮咛，但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现在这种可能性猛然间降低了许多，不免令人赏心悦目。
师父不在，弟子们果然乱了许多。先是民间出现了很多传言。有的说师父其实在某一个夜晚从外面接了一个师母回来，不敢开门生怕弟子们竞相效仿；我说我跟你们同辈，要效仿也是效仿我，师父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被否决。有的说师父打柴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仅仅是没法从床上下来开门而已；我说那师父岂不是要被饿死了，也被否决。有的说他们宿舍的几个夜观天象，发现北斗星稍稍偏位，猎户座日渐黯淡，恐是不祥之兆；我说谁叫你们几个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古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有什么兆不兆的，再次被否决。大家被我否决得都失去了推测的信心，便排成一圈聚在我的周围，纷纷要听听我有什么高见。我说要比高度我比在座的每一个师兄都矮很多，谈何高见，不过我的低见倒是觉得，师父在屋里干什么，关我们屁事。
传言尚未平息，又出现了几起院内以及院院之间的打架斗殴事件。其实派内这种划分成不同院系的制度本身就不甚合理。很多弟子身怀绝技，爱好特长颇广，却只能被分在某一个院专修某一种学科；有的弟子由于进派的时候技能考核分数不够理想，只能被分在跟自己原来的专业不甚相干、或者自己根本没什么兴趣的院系；有的弟子考核分数倒是相当高，但进派之初懵懂，受人蒙蔽，投奔了其实自己本不擅长的学科，后悔不迭。但既然祖上一直沿用下来的制度，而且每年还的确为社会培养了大量的人才，所以仍然袭用下去。
首先是清尘院垫子系跟同院的簸箕系由于练功场所的争夺问题打了一架。礼堂前的一片平地绿草肥沃，偶尔摔几下也不甚疼，因此被奉为练功宝地。这天垫子系跟簸箕系两大团体同时到达练功宝地，谁也不愿意让步，垫子系说礼堂里的垫子都是弟兄们辛辛苦苦提着灯熬夜打扫的，簸箕系说打扫出来的垃圾都是弟兄们任劳任怨一簸箕一簸箕清理干净的。于是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垫子系的抡起垫子，簸箕系的扬起簸箕，打杀声不绝于耳。后来大家打累了，其他院系的也练功完毕了，两帮人就都收拾家伙回去睡觉了。这场战斗下来大家都有损失。垫子系又把垫子弄脏了，只好重新打扫；簸箕系战斗时心情过于激动，损坏簸箕无数，只得自费赔偿。这次事件后大家总结的心得是，以后练功一定要提前去占座，去的早的弟兄还要多带点家伙帮同系的兄弟一起占座，这样不但减少了这种无谓的纷争，更使迟到人数大为减少，总体到场时间剧烈提前，可谓一举多得。
另一件比较有影响力的事是理学院屋里系和文学院正字系之间的一次冲突。屋里系主修的专业是从早到晚在祠堂里打坐参禅，正字系主要负责过年过节婚礼葬礼的时候派里上上下下的喜联悼词的创作工作。多年来两系乃至两院都相安无事，曾经一度被评为派内模范伙伴院系。这次事件的导火索是正字系的一位师兄在辛勤涂鸦的时候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了屋里系的一位师兄身上，而这后一位师兄身上所穿的正是其入派前暗恋的姑娘亲手缝制的，大怒，跟前一位师兄动起手来。二位师兄平时都学艺不精，打了半天不分上下，观战的人倒是围了个水泄不通。本来大家平常生活过于单调乏味，有这么一场精彩的真人表演自然不想错过。不料争斗正酣，屋里系的另一位师兄大概无聊到了某种境界，竟上前当起了帮手打抱不平。这下问题就大了。本来两个人打架只是正常的操练拳脚而已，这下成了两个人打一个，性质就变成了群殴了，理论上是要记过处分的。大家一看，心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殴个痛快，发泄一下平时过分压抑受伤的心灵也好，于是纷纷上前助战。开始时大家还能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有所偏向，有帮屋里系的，有帮正字系的，有谁也不帮揍人为乐的，有穿梭其中练习闪避能力的。到后来每个人都是杀红了眼，见人就打，一时间谁也不认识谁，乱拳乱脚一个碰一个，而且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场地不够用，很多人都被挤到了一起，只能靠身体有节奏的扭曲弹跳来给旁边的人以打击。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跟小车子在我的房间里对酒当歌，突然听到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赶紧一起出来看热闹。小车子从来没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一下子目瞪口呆；我想，如果小车子如果没嫁给我而是选择比武招亲的话，那场面一定比这要壮大得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天冷了下来，我就跟小车子一起回房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场规模宏大的比赛的结果如何。只是有一次我跟屋里系的那位第一个出手帮忙的师兄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当时何以有如此大的魄力，他咬牙咧嘴地说，他和打架的那位屋里系的师兄平时不和，本来想趁乱公报私仇，不料失手打到了正字系的师兄身上。从这件事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很多结果是没有原因的。就像很多约定是没有后来的。
日子这么混乱了一段时间，大家又想起师父了。师父不在，虽然没人管制，但技艺毕竟难有长进。再说师父已经闭门造车已经有近半月的时间，也是时候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了。因为古书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且很多野史传记里也经常写道某某人失踪一段时间后，等再被大家发现时，要么有美女相伴，要么已经官进三爵了，所以大家对师父的出现也有着很殷切的期待。
终于有一天中午，师父的屋门应声而开。师父神情矍铄地迈出门槛，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对面前一群弟子说道：“看，这就是为师刚研究出的成果－－十全大补丹。”
众弟子纷纷围上前去。
师父轻轻拔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一颗蓝色的小药丸，置于手心之上。
众弟子盯着药丸，等着师父下一步的介绍。不料等了半天却没有半点动静，一位弟子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这个大补丹有何功效？”
众人又等了半天，师父还是没有回答。几个胆大的师兄凑到师父跟前，确认了半天，发现师父已然过世了。
消息一传开来，派内上下立即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派里的大部分兄弟自幼被父母送到外面来勤工俭学，长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都还没有见过死人的模样，顿时表现出万分好奇，成群结伙地向师父门前聚集。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师父的遗体仍然维持原状一动不动，大家看得眼也累了，纷纷表示看来死亡也就是这么回事，并没有像普通人说的这么可怕，然后感慨自己不枉深修多载，终于掌握了人生的真谛。感叹完毕，派内几个著名院系的大师兄站了出来，为首的柄彻师兄安静了众人，字正腔圆地说道：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永远离我们远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现在摆在众弟子面前的有两个问题：
一是怎样处理师父的遗体；
二是关于那个什么十全大补丹的问题。
第二天，全派弟子在当初我和小车子举行婚宴的地方召开了第一次全派代表大会，讨论这两个人命关天的问题。
师兄甲首先站起来说道，师父生前一向淡泊名利，而且我峨嵋派已经多年没有同江湖上的其他派有过来往，所以这件事不必大肆宣扬出去。
师兄乙站起来说道，这位兄弟显然在偷换概念，我们现在是在讨论怎样处理师父遗体的问题，而不是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让不让外人知道的问题。
师兄丙站起来说，我同意师兄甲的说法，讨论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让不让别人知道的问题，实质上就是在讨论怎样处理师父遗体的问题。因为，如果我们把师父的遗体运送到武当或者少林的话，就免不了自然或不自然地，有意或无意地，全面或片面地，将师父已经成为遗体这件事向路人、或者武当或者少林的江湖兄弟们透露出去。
师兄乙在派中呆得太久，已经进化成为愤青，刚刚坐下又拍案而起，说道，你丫放屁，咱们怎么能把师父的遗体运到少林那帮秃驴或者武当那帮牛鼻子手里？这么多年来师父为了峨嵋派的发展以及弟子们的健康成长可谓鞠躬尽瘁，死了也没已，他老人家的金尊玉体，就代表着整个峨嵋派的精神和魅力，纯洁无暇，怎么能让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去玷污！
最后这个感叹句在一些尚未发言的弟子中引起了阵阵讨论。
讨论声和鼾声都基本平息下来之后，师兄丁站起来说道，我觉得吧，咱们还是别把话题扯远了。这第一个问题实质上就是在做一道选择题，咱别牵扯出这么多社会问题。我觉得吧，现在就有这么几个选择，一是埋了，二是卖了，三是用腊封了供奉起来，四是自然风化。欢迎大家补充。
师兄丁的一席话顿时让大家觉得事情简化了许多，纷纷叫好，表示无需补充。
柄彻师兄和另外几个资深弟子商量了片刻，决定采纳这个意见，并就这四种选择进行举手表决。
埋了－－农耕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卖了－－商贾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供奉－－工艺系的弟子们集体表示支持。
自然风化－－余下的弟子们统统表示支持。
柄彻师兄发表了总结性发言，表示他很高兴看到派内的兄弟们能够如此齐心协力地对一个问题有这么一致的意见。今天讨论了这么久，大家想必都已疲惫不堪。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明天继续讨论第二个问题。
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这天夜里，我和小车子偷偷潜到师父的院子里，把师父背到了悬崖下的竹林里，刨坑埋了。
第二天师兄弟们发现师父的遗体不见了，纷纷感叹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伟大啊，这么大个人一夜功夫就风化完毕了。
午饭过后大会进行第二项。柄彻师兄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桌子，将盛着十全大补丹的瓶子置于其上，然后站在桌子旁边开始发言：
“各位师兄弟，大家安静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全大补丹，也是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们唯一有收藏价值的遗物。昨天经过我和其他几位师兄弟的彻夜交流，达成一致意见，即师父他老人家是因为日夜研制这珍贵的丹丸才导致筋疲力尽而亡的！所以这颗丹丸虽小，意义重大，它代表了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无私的付出和殷切的期待。他老人家都没有来得及受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走了，这更说明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无私！伟大！让我们为我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师父他老人家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
“那好。虽然这颗大补丹一定是具有什么神奇效用的，但具体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从师父他老人家的房间里也没有找到配方之类的东西。想必这一定是师父他老人家突然的灵光闪现，研制成功后还没来得及记下配方就赶紧出门同我们分享胜利的喜悦！多么无私！伟大！让我们再次为我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师父他老人家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
“好好好。正事说完了，再来说些琐事。是啥事呢？我不说你们想猜也猜不出来，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能听明白。我是应该让你们猜不出来，还是应该让你们听不明白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终究没有结果。为什么没有结果呢？我想，作为一人之下好几百人之上的首席大师兄，我一定要为你们负责！无论是猜不出来还是听不明白，都很有可能会给你们幼小而脆弱的心灵造成难以泯灭的创伤！你们没有大师兄我经历过这么多事，恐怕承受不了如此这般的打击。我怎么能让你们承受承受不了的打击呢？当然不能！多么无私！伟大！让我们为你们有这么无私而伟大的大师兄鼓掌！”
一群第二领导集团的师兄弟冲上台把柄彻师兄一顿暴打然后拖了下来。
一阵雷鸣般经久不息余音绕梁的掌声。
最高领导权力的交接就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般完成了。干了多年二把手的柄底师兄成为我们崭新的首席大师兄。
柄底师兄显然还沉浸在飞来横喜的兴奋之中，直到刚才那群师兄弟威胁说要再次冲上台来才回过神来开始主持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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