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书摘·其一(小团圆)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时不及吸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之后才听出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子才听见雷声。 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 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心旌摇摇,飘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 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着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 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他的过去有声有色 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