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性恶
“真的走了?”王明问我。
“不走能干什么呢?”我说,我回头望了望这片皎洁的原野——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然后转过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我从小就是一个善良聪敏的人,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带着村里的孩子打仗,作为男孩子,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划分区域,煞有介事地装起大王,然后每天忙碌的就是保卫领土,殊死搏斗。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唯一一次全身心投入去做的事情,长大后的事情都加了太多的功力和畏惧,以后,我再也没有那么纯粹过。
当我二年级在村里的田野里竖起威望时,田野的地就被征用了,作为班里的小头头,我带领一帮孩子,拿着从家里偷出来的铁锹和烧柴火棍,向那个轰鸣的拖拉机走去。
我说:“这是我们的地方,禁止你们使用。”
轰隆隆,机器的嘈杂声掩盖了我的声音,那些孩子望着我,满脸尴尬,我一阵羞愧,愤怒地将铁锹向机器砸去,半晌,村里的支书走了过来,把我拎起来,当着一众孩子的面,把我扔了出去。
回到教室,王明和我说,咱们这次怎么做,和上次一样割地求和吗?
我骂道,割尼玛的地,求他妈的和,满脑子的知识就是让你学这个的?
王明不说话,看着我。
我看着大伙,说,这事没完。
晚上,我去找了村支书,和他仔细地说明了这片土地的归属权,村支书点了根烟,把烟伸向我,“来,嘬一口,嘬了,就把地还你。”
我走过前去,深吸一口,然后猛烈的咳嗽,那是我第一次抽烟,满满的烟雾给了我巨大的窒息感,我呸了一声,“傻子才抽这玩意呢”
村支书大笑,“你连毛都没长齐,和我说什么土地。”
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耷拉着脑袋,其实我不是纠结那片土地,我纠结的是我的面子,上两次和四年级的领头刘二干仗,被迫割走了许多地,而今唯一的领土也被剥夺,我觉得我的威严就快没了。
回到家,我偷偷拿了两包烟,放在被窝里,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到了教室,我说,“大家放心,土地已经要回来了。”
没人回应,王明和我小声嘟囔道,“大哥,今天都种上麦子啦。”
我向窗外望去,那机器响的轰鸣,轰鸣声好像遮住了整个世界。
放学后,我拿着两包烟找到了四年级的刘二,“二哥,上次的事是我不对,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把我们也算到您的管辖区吧。”
刘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把烟接过来,“我爸前几天还和我说烟好抽,我还没试过呢,还是你这小子有用,我让我爸下次征收土地的时候再还给你。”
我笑:“那二哥,我们就算是握手言和了啊。”
刘二骂道:“握你妈的手,让你来玩是上次打了你的赔偿,还跟我言和,你有那资格吗?”
我讪讪点了点头,“谢二哥。”
一周后,村支书再次征收土地,把刘二的地盘也收走了。一个月后,村支书再次征收土地,机器的轰鸣开始覆盖原本平静的夜晚,然后,答应我的土地,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把我的土地还给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了威望和欲望,我开始好好读书,做回了一个普通人。直到四年级有一天,老师将我的作文作为精彩佳作进行点评,我才重新感受到了聚光灯的快感,那种感觉就像是二年级的大王,众星捧月,青眼相看,我觉得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谁知道一语成谶,后来的快乐都戴上了伪装,笑也单纯地变成了一个表情。
我发现年级小的孩子们极容易被蛊惑,就像一张白纸极易被任何颜色的染料扎染,他们对一些奇思妙想和一些未知的东西展现出极大的兴趣,然后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在熟知孩子们的特点后,我开始了的疯狂的读书生涯。我的第一本书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这个人道主义而又充满浪漫色彩的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每天晚上,我就开始我的讲书生涯,将昨天晚上背的书一点一点复述给班里的孩子。随着晚上听书的人的增多,我开始又找到了那种感觉,于是我更加疯狂的阅读,告诉他们我的博识。
这种讲书一直持续到了初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同学们最感兴趣的是人性本恶。我当时并不觉得荀子的说法有多出彩,我只是顺着同学们的兴趣而读书,他们喜欢什么,我就读什么。长期的耳濡目染之后,我内心的“雨果”开始动摇,而众多的事实告诉我,人性贪婪,无可救药。
那是初二的一个晚上,隔壁班的男生和我们班男生起了冲突,在那个打架盛行的年级,我们两个班进行了疯狂的彼此报复,现在想一想,成年人还没初中生有信念有意志,为了一个班的集体荣誉,男生女生抛头颅洒热血,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战役”。
战斗持续了一晚上,两个班伤亡惨重,第二天早上,对面班长托人向我传达了握手言和的信号,而我更是为自己成了一个班的代言人兴奋地不能自已。
我只身前往约定的地点,看见对面班长早早地站在那里。
我伸出手,笑着说:“那我们就算是握手言和了啊。”
对面班长伸出手,在半空中突然停下,“啪”的一声打向了我的脸,一阵火热之后,我听到他说:“握你妈的手,打了我们这么多人。”我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愤怒地向他打去。
很快,老师来了,由于身边都是对面班的人,他们统一口径指认我先动的手,老师望了望我,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他淡淡地说:“接受处分吧,挑衅滋事。”我捂着流血的嘴巴,一步一步向教室走去,路上,我听到了老师那句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活该”
我凶狠地回头,瞪着周围的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我被学校记了大过,因为班长也把昨天的事有意无意地说了出去。打群架,这是学校坚决不能容忍的,我自知理亏,看着父母向校长求爷告奶,我环顾四周,眼神里都是杀意。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再回到座位的路上时,我冷眼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些我曾经给他们讲书的,或是曾经替他们打抱不平的同学,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关注到我,也没有一个人表示同情或是怜悯。
过了一会,班长走了过来,“那次的事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说出去的。”他拿着几条烟,一脸歉意。我望了望他,把烟接了过来,“没事,大家没事就好。”班长笑着说:“就知道你不介意这些,我们还是朋友。”我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停止了讲书,与其说停止,倒不如说是被迫停止,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所有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只有班长时不时地过来,笑着和我谈古论今。
又一个月,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王明突然把我拉了过来,说:“事情过去三个月了,人们几乎已经不再谈论了,但是我还要告诉你,当初你被打,完全是咱们班长因为嫉妒和隔壁班长设的计,本来以为能把你从班里挤走,但是那天听说你回来,班长起早就召开了班会,从此,整个班的孤立,开始了。”
我呆住了,班长那笑盈盈的脸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像电影蒙太奇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再回放了无数次后,我冷笑,那段话像拨云见日一样突然映入我的脑海,
“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仁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从此,我不在读书,我觉得读书的任务就是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孩提时代的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那个井就是我们的年龄,每个人在自己的认知下生活存在,永远也跑不出自己的那片天空。而今,我的世界观已经树立,心目中的“雨果”被“荀子”代替,我在桌子上刻了一个“仇”字,然后咬破了手,亲眼看着“仇”字染上红色。
从那以后,我隔离了自己,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学习,我知道,能够救我的,只有学习。
三十年后,我将市长的职务辞去,主动请缨回到村里当村长,上任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带着数以万计的金钱和权力站到了村口,对着曾经的那片土地说了三遍:“我回来了”
上任后,我借发展经济之名,将刘二家拆除,又死死摁住低保的名额迟迟不把初中校长的退休工资发放,最后,我找到了我曾经的下属王县长,把当初班长的儿子的转正工作一拖再拖。
王县长找到了我,在那个月明星稀的荒野上,他问我,“值得吗?”
我不答。
王明又说,“小周的业务能力也是不错的,你这样迟迟不让他转正,我怎么继续带下属啊。”
我不答。
“你到底想咋样啊,现在村子这么乱,要不是因为你是曾经的市长,对我和现任市长有知遇之恩,你有什么资格继续站在这里?”
我笑,“乱吗?乱就对了。你知道吗,王明,三十年,三十年的卧薪尝胆我当上了市长,你就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因为您说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您说您要返璞归真,造福一方。”
“别傻了,我不想造福谁,我也没那么高尚。你还记得吗,王明,我给你讲过荀子,你还记得那句‘人之性恶’吗?”
王明点点头。
“荀子他老人家说的的就是错的!你记得后半段吗?我曾经以复仇为目标,以痛苦为动力,为了回来报复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才这么努力,为了这个目标,我放弃了妻子和朋友,放弃了能够享受的一切快乐。因为我知道,人性本恶,这一切都不是快乐,只有复仇才是快乐。然而,如今我的目的达成了,我的目标实现了,我心里悬着半辈子的石头放下了,可是我,这一辈子,又他妈干了什么呢?”
我点了根烟,继续说,“我走了,不再回来了,活到了不惑的年纪,才发现,下面的路千万条,我,哪一条都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