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联邦烈士》罗伯特·洛厄尔
【1960年,罗伯特·洛厄尔(又译为洛威尔)受邀参加波士顿艺术节,并在艺术节上朗诵了《献给联邦烈士》。这首诗后来收入1964年出版的洛厄尔个人第六部而且同名的诗集中,作为压轴之作。洛厄尔在这首著名的公众诗中怀古伤今,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担忧与不满。
其时,美国汽车工业繁荣,波士顿正到处修建地下车库,位于市中心的州立大厦地底下也被挖空。州立大厦对面的公园内有一块青铜浮雕,出自美国著名雕塑家奥古斯都·圣·高登(Augustus Saint Gaudens)之手,是纪念内战英雄罗伯特·古尔德·肖(Robert Gould Shaw)和他率领的马赛诸萨州第54团的。这是一支由一个白人军官领导、完全由黑人士兵组成的军队。肖上校后来在南卡来罗纳州的瓦格纳战场上牺牲。按照当时军队的规矩,军官战死后是可以送回老家下葬的,但肖上校却和他的黑人士兵们埋在了同一墓坑中。这个肖上校说来还跟诗人的祖上有姻亲关系。肖的妹妹嫁给了洛厄尔的一位祖先查尔斯·罗素·洛厄尔(Charles Russell Lowell),他后来和肖一样也死在了战场上。肖牺牲的时候,查尔斯·罗素·洛厄尔写信给妻子讲述她哥哥的葬礼时说:“我很感激他们把他和他的‘黑鬼们’埋葬在一起。他们是勇敢的人,他们是他的人。”这句话被罗伯特·洛厄尔在诗中化用,成了肖上校父亲的意愿。
这首诗英文原名是For the Union Dead,翻成中文时有多个名字,最常见的是《献给联邦死难者》,其他译名包括《为联邦而死难者》(袁可嘉译)《写给联邦的死难者》、《献给联邦死难士》、《致联邦烈士》、《致联邦死难者》(马永波译〉、《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胡桑译)。我认为“死难者”指涉范围更广,也包括受连累无辜死去的人。胡桑译的题名含义可谓最准确,就是节拍多了几个,原诗三个。
本译参考了袁可嘉、马永波和胡桑的译本。袁译是我看到的最早的译本, 胡译或许参考了马译。在我看来,每一次重译都是希望能更接近原诗的真相,同时在译语中有更多的诗感吧。胡桑的译本比通常的原诗多了好几个诗节,不知依照是哪个版本的原文译出。洛厄尔经常修定自己的诗歌是出了名的。我的译本是按照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Life Studies and For the Union Dead中的版本译出,我发现第六小节开头的shaking在有的版本中就出现在第五小节的末尾。顺便说一句,我认为第六小节中另一个shaking是双关,袁译作“惊人之作”侧重修饰圣·高登的雕塑,马和胡理解为“颤抖”和"摇晃”意在表现浮雕被附近的基建弄得失去了庄重之感。

《献给联邦烈士》
罗伯特·洛厄尔 / 作 飞渡 / 译
Relinquunt Ommia Servare Rem Publicam. 1
“为共和国效力,他们奉献了一切。”
老旧的南波士顿水族馆如今站在 撒哈拉一般的雪漠上,破窗户封上了木板条。 青铜风标的鳕鱼鳞片剥落了一半。 巨大的水箱已干空。
我的鼻子曾像蜗牛一样贴着玻璃爬行; 我的手曾刺痒痒 想去戳破那些气泡, 它们从吓怕了变顺从的鱼儿们鼻子里漂出。
我的手现在收回来了。还时常会叹息 那幽深蔓延的植物般单调的世界, 鱼儿和爬行动物的王国。去年三月一个早晨, 我倚靠在波士顿广场上
一道新的带刺的镀锌围栏。围笼里面 恐龙似的黄色蒸汽铲呼呼低吼着 把成吨的雪泥和草掘起 给自己挖出一个地下车库。2
停车场兴旺起来,就像民用的 沙堆,扎堆出现在波士顿的市中心。 似一条橙黄腰带,那根根清教南瓜色的桁梁 围架着浑身刺痛的州立大厦。
它因底下在挖土而颤抖着,对面是肖上校 和他的脸颊如钟铃的黑人步兵团, 他们如今是圣·高登的震撼之作,内战浮雕 被一块木夹板撑着,顶住来自车库的地震。
行军穿过波士顿后两个月, 士兵已阵亡过半, 揭幕典礼上, 威廉·詹姆士几乎能听见青铜黑人在呼吸。 3
纪念碑像一根鱼刺 卡在这个城市的喉咙里。 它的上校瘦削 如罗盘的指针。
他警惕如愤怒的鹪鹩, 又似灵缇犬般温和而紧张; 似乎对享乐皱眉蹙额 又因清净而窒息。
如今冲破了束缚。他欣喜于发现 人在生死抉择时表现出的力量那么奇特而又美好—— 率领黑人士兵慷慨赴死时 自己的腰杆岂能弯。
新英格兰绿野成百上千的小镇上 古老的白色教堂还保存着 依稀的、真诚的反叛气息,磨破的旗帜 铺盖在共和大军一个个墓地上。
抽象出来的联邦战士石头雕像 4 一年比一年纤瘦、年轻—— 蜂腰紧束,倚着毛瑟枪打盹, 捋过连鬓的胡子冥思苦想……
肖的父亲不要什么纪念碑, 只想要一条壕沟, 把儿子的躯体扔进去 连同他的“黑鬼们”一起消失。
壕沟挖近了。 这里可没有为上一次战争竖起的雕像;5 波伊斯顿大街上,一幅商业巨照 展示广岛在沸腾
下方是莫勒斯牌保险箱,这“万古的磐石” 扛过了那场爆炸。空间逼近。 6 我俯下身去看电视, 黑人学童没有血色的脸庞像气球一样升起。 7
肖上校 骑在他的气泡上。 他等着 那福佑的破裂时刻
水族馆不见了。到处都是 长着巨鳍的汽车,鱼贯而行; 一种野蛮的奴性 上了润滑油一溜而过。
1964年
注:
1. 拉丁语,这句引言与波士顿公园内的内战纪念碑上铭文相同,但洛厄尔将主语人称“他”变成了复数的“他们”。
2 “地下车库”原文中的“underworld”有“地狱”的联想意义。
3 在纪念碑揭幕仪式上,哲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曾说浮雕的人物“栩栩如生,人们几乎可以听见他们呼吸。”
4 在纪念碑揭幕仪式上的演讲中,威廉·詹姆斯说“纪念碑上抽象的士兵是每个绿色的村庄抚养大的。“
5 这里的“上一次战争”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
6 上世纪苏联于1957年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到太空。因此这里的”空间“既指道德虚空,也指地球大气层之外的区域。
7 1957年9月,9个非裔美国少年在联邦军队的护送下,勇敢穿过尖叫威胁的人群,就读于阿肯色州小石城的一所之前全是白人学生的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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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译本:
为联邦而死难者
“他放弃了一切,为共和国服务。”
古老的南波士顿水族馆如今站在 一片白雪的沙漠中,他的破窗户钉上了木板。 那青铜制的鳕鱼形的风信标一半的鳞片剥落了。 贮水池干了。
我的鼻子曾经象蜗牛般在玻璃上爬行: 我的手曾经痒痒地 想捅破那些驯服、顺从的鱼鼻孔 冒出来的小气泡。
我的手缩了回来。我还是常为 下边黑糊糊地繁殖着的鱼和爬虫的王国叹息。 三月里一个早晨 我紧捱在波士顿广场上
一个新修的、有尖刺、镀锌的围栏。 在囚笼后面,巨龙似的黄色挖土机吼叫着 把成吨的雪泥和草掘起, 挖一个地下车库。
存车场闪闪发光,就象 波士顿中心的一堆堆沙子。 橘色的、洁净的南瓜色的梁架象一根腰带 紧紧围住那咯咯作响的州政府大厦,
它因掘土而摇晃, 对面是圣·桑登斯的惊人之作内战浮雕上的 肖上校和双颊鼓鼓的黑人步兵团 靠一根木头支撑着抵挡车库的震动。
进军波士顿后两个半月, 团队一半人已经阵亡, 在竖纪念碑的时候, 威廉·詹姆士几乎可以听见黑人铜像呼吸。
他们的纪念碑象一根鱼刺 卡在这个城市的咽喉中。 它的上校象罗盘上的 针一般清瘦。
他有一种愤怒的鹪鹩的警惕, 一只猎犬的温和的紧张; 他似乎害怕寻欢作乐, 却又被孤独所窒息。
他如今不受束缚了。他为人们所可爱的、 在生死之间做出抉择的特殊力量而欢呼—— 当他率领黑人士兵奔向死亡。 他的腰杆是不能弯的。
新英格兰绿原上成千个小镇里 古老的白色教堂保持着精干而诚挚的 叛逆神气,磨损的旗帜 覆盖着共和国大军的坟地。
抽象出来的联邦战士的雕像 一年比一年消瘦和年轻—— 腰杆束得细细的,他们靠着毛瑟枪假寐, 在他们的络腮胡子中沉思。
肖的父亲不要纪念碑, 除了一个小壕沟, 他儿子的躯体扔在那里 同他的“黑奴们”一起丢失了。
那壕沟靠近了。 这儿上次战争可没留下什么雕像: 在波亥尔斯顿大街上,一张广告照片 显出了广岛沸腾
在一个摩勒斯牌保险箱上,那“永恒的巨石” 在爆炸中保存了下来。空间是更近了。 当我弯下腰去看电视 黑人小学生枯槁的脸象气球般升了上来。
肖上校 如今骑在气泡上了。 他等待着 那幸福的崩裂。
水族馆不见了。到处有 长着大腮的汽车鱼一般游过去; 一种野蛮的屈服 涂满滑润油溜了过去。
1964
摘自http://www.cnpoet.com/waiguo/usa/025.htm
胡桑译本:
■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 RelinquuntOmmiaServareRemPublicam.
此刻,古老的南波士顿水族馆站立在 雪的撒哈拉沙漠之中。它破败的窗子被木板封住。 青铜风标上鳕鱼的鳞片已经剥落一半。 空洞的鱼箱那么干燥。 我的鼻子曾经像蜗牛在玻璃上爬行; 手颤抖着刺破泡沫, 那些泡沫在拥挤而顺从的鱼鼻子上漂浮。
我缩回手。我依然常常为鱼和爬行动物的 漆黑、没落而单调的王国 叹息。去年三月的一个清晨, 我靠着波士顿公园带刺、 镀锌的新栅栏。在围栏后面, 黄色恐龙般的蒸汽铲咕噜作响 同时抛出成吨的烂泥和青草 开凿它们的地下车库。
在波士顿市中心,停车场像民用 沙堆一般滋长。 一条橙色的、清教徒南瓜色的桁梁 支撑着颤动的议会大厦,
议会大厦因开凿而摇摆,它面对着 圣·戈登斯摇晃的内战浮雕上 肖上校和他的铜钟脸颊的黑人团, 浮雕被一块木夹板撑着以顶住来自车库的地震。
通过波士顿后两个月, 黑人团员阵亡一半; 在致词仪式上, 威廉·詹姆斯几乎能听见青铜黑人在呼吸。
纪念碑如一根鱼刺 扎在城市的喉咙。 上校那么瘦削 犹如一枚指南针。
他具有发怒鹪鹩般的警觉, 以及灰狗般温顺的紧张; 他似乎要随时退缩, 因自私而窒息。
如今他已越出边界。他欣喜于人在选择生死时 美好而奇特的力量—— 当他把黑人士兵领向死亡, 他不能弯曲背脊。
在新英格兰一千座小镇的绿地上 古老的白色教堂保存着 微薄而真诚的叛乱气氛;破损的旗帜 犹如被子盖住共和国陆海军军人会墓地。
抽象的联邦军战士石雕 逐年变得瘦削而年轻—— 他们细腰如蜂,倚着步枪瞌睡, 透过落腮胡子沉思。
肖的父亲需要的不是什么纪念碑 而是那条战壕, 他儿子的尸体被扔在那里 消失在“黑鬼们”中间。
战壕在靠近。 此处没有上次大战的纪念碑; 在波尔斯顿大街上,一副商业照片 展示着广岛的烟云
下面是一只莫斯勒保险柜,“时代之磐石” 于爆炸中幸存。 当我俯身打开电视, 黑人学生干枯的脸如气球飞升。
肖上校 正骑着他的泡沫, 等待着 幸福的休息。
水族馆已经逝去。无论何处, 巨大的带鳍的车辆像鱼一样鼻子前伸; 一种野蛮的奴性 在油脂上滑过。
猫头鹰古老的巢穴应该已被焚毁。 一只发光的犰狳离开现场, 迅疾而孤独, 带着玫瑰色斑点,低着头,垂着尾巴。
然后跃出一只短耳幼兔, 吓我们一跳。 那么柔软!——一把缥缈的灰烬 带着固执而灼热的目光。
太漂亮了,梦一般的模仿! 哦,坠落的火以及尖锐的叫喊 和疼痛,一只脆弱的披着铠甲的拳头 背对天空紧握无知!
按:此诗收入诗集《为联邦阵亡将士而作》(1964)。原文拉丁文,意为“为共和国效力,他们奉献了一切”。“他们”指题中的“联邦军”,即美国内战中的北方军队。议会大厦,此为马萨诸塞州议会大厦,在波士顿公园对面。波士顿即马塞诸塞州首府。圣�6�1戈登斯(AugustusSaintGaudens,1848-1907),即波士顿内战浮雕的作者。内战浮雕位于波士顿公园内,1897年建成。上面的内容是,美国内战期间,马塞诸塞州最早一支黑人团(即马塞诸塞州第54团)的首领罗伯特�6�1库德�6�1肖(RobertGouldShaw)上校攻打位于南卡来罗纳州的瓦格纳要塞并牺牲的历史。威廉�6�1詹姆斯:(1842-1910),美国本土首位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倡导者。著有《实用主义》、《多元的宇宙》、《真理的意义》等。作家亨利�6�1詹姆斯(优美的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的作者)之兄。曾在内战浮雕的揭幕式上致词。共和国陆海军军人会:由美国内战中联邦军老兵于战后组成的爱国组织。于1866年(1865年内战结束),在伊里诺斯州斯布林菲尔德成立,其成员数在1890年达到顶峰,超过四十万。其目的是捍卫老兵利益。此处化用查理斯�6�1拉塞尔�6�1洛威尔(CharlesRussellLowell,本诗作者的先祖,死于内战)写给约瑟芬(肖上校的姐姐)信件中的话:“我感到宽慰的是,他们把他和他的‘黑鬼们’葬在一起。他们是勇敢的战士,他们是他的战士。”肖上校和他的黑人战士一起葬在遇难地瓦格纳要塞。上次大战: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波尔斯顿大街:波士顿闹市区一大街。广岛的烟云:暗指美国在广岛投放原子弹。莫斯勒:一种著名的保险箱牌子。 摘自http://www.douban.com/note/480188211/
马译见《1940后的美国诗歌》第272页。
英文原诗
For the Union Dead
by Robert Lowell
The old South Boston Aquarium stands in a Sahara of snow now. Its broken windows are boarded. The bronze weathervane cod has lost half its scales. The airy tanks are dry.
Once my nose crawled like a snail on the glass; my hand tingled to burst the bubbles, drifting from the noses of the cowed, compliant fish.
My hand draws back. I often sigh still for the dark downward and vegetating kingdom of the fish and reptile. One morning last March, I pressed against the new barbed and galvanized
fence on the Boston Common. Behind their cage, yellow dinosaur steam shovels were grunting as they cropped up tons of mush and grass to gouge their underworld garage.
Parking lots luxuriate like civic sand piles in the heart of Boston. A girdle of orange, Puritan-pumpkin-colored girders braces the tingling Statehouse,
shaking the excavations, as it faces Colonel Shaw and his bell-cheeked Negro infantry on St. Gaudens' shaking Civil War relief, propped by a plank splint against the garage's earthquake.
Two months after marching through Boston, half the regiment was dead; at the dedication, William James could almost hear the bronze Negroes breathe.
The monument sticks like a fishbone in the city's throat. Its colonel is as lean as a compass needle.
He has an angry wrenlike vigilance, a greyhound's gentle tautness; he seems to wince at pleasure and suffocate for privacy.
He is out of bounds. He rejoices in man's lovely, peculiar power to choose life and die— when he leads his black soldiers to death, he cannot bend his back.
On a thousand small-town New England greens, the old white churches hold their air of sparse, sincere rebellion; frayed flags quilt the graveyards of the Grand Army of the Republic.
The stone statues of the abstract Union Soldier grow slimmer and younger each year— wasp-waisted, they doze over muskets, and muse through their sideburns.
Shaw's father wanted no monument except the ditch, where his son's body was thrown and lost with his "niggers."
The ditch is nearer. There are no statues for the last war here; on Boylston Street, a commercial photograph showed Hiroshima boiling
over a Mosler Safe, "the Rock of Ages," that survived the blast. Space is nearer. When I crouch to my television set, the drained faces of Negro school children rise like balloons.
Colonel Shaw is riding on his bubble, he waits for the blessed break.
The Aquarium is gone. Everywhere, giant finned cars nose forward like fish; a savage servility slides by on gr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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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粉😳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0-07 22:3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