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依永,律和声
鲁迅在《彷徨》还是《坟》的序中引了一句,「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心有戚戚,因之我也是常常揪着过去尾巴不愿放的人,总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傻事。
之前为某地方歌舞晚会的曲目填了两首词。填完之后,刚开始内心是一事毕后的坦乐,等成品出来,犹是不自觉地反复听,顺嘴唱。由此,听出了些问题,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点。
> 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古人按律制谱,以词定声,此正声依永律和声之遗意。
这是音谱开篇的一段,其实提出了作词的基准,便是以协音为先。那么音是什么?音就是谱子。古人按照音律而写谱子,以歌词来决定歌声,这就是尚书中所提出的「声依永,律和声」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至于现在,诗词可以独立于音乐之外,而这在唐宋之际几乎不可想象。有格律之存在,诗词与音乐,是合二为一,相辅相成的。
写完两首歌词之后,我也在反复听唱腔,听歌手如何发声,给自己反馈。
春耕歌里面,「送来惊蛰春风暖」,「蛰」升高,来惊蛰春风,五个字都是平声,惊就会被唱得短促,趋向仄声的唱法,蛰其实是舌音,再加上升高,其实不是很好唱。
另一首歌有一句,数不尽,三个字都是仄声,而曲字音调升高,所以歌手会唱成书不尽。一般填词之后,我会发给作曲,作曲会一句一句唱。我听的时候,主要是听能不能唱。能不能唱是个很微妙的点,有些字词,你的视觉上会产生美感,但无法和听觉匹配。内心唱的时候觉得能唱,实际不能。轻声唱的时候或许可以,大声唱的时候不能。
但能唱只是第一步,在我还是新手的时候,如果作曲能唱,内心就会比较放心,心里就给这词过了,不会再去改,如果改的话,一定是全改了,去改意象,不会去抠音调。当过了这个时期,你会发觉耳朵会有种微妙的听觉,你会不由自主地曲注意唱腔和唱法。「数不尽」我在填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这三个字其实都是仄声,而作曲用他的唱腔使它可唱,但这就像是拧毛巾,拧出最后一股子水,费力的东西最好少些。当反复听后发现了问题,我就会把「数不尽/十万山川」改成「说不尽,十万山川」。意象没变,更好唱了,而且更妙。数不尽十万山川,是一种陈述,说不尽,有了更涵泳的动作,十万山川都是故事,那是让人不禁去回想的,像是夏天听外婆就着星子洒下的传说,在蝉鸣里孜孜叫着。每个人记忆里都有山。
一些词、音调,比如「似」、「和」、「的」,可以连接歌词,许多人喜欢瞎用凑字,用的时候还是要注意配合。尽量让这些字出现在需要短促音的时候。
有意思的是,古人写歌词也是这个写法。
> 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
古代人家里风雅的,会豢养歌伎,红楼梦里,贾府就养着自家的戏班子。而清闲士大夫吧,比如李渔、张岱,生长在江南富庶之地,声色车马,对他们来说,填词作曲,让歌者一遍一遍唱,以伺修改,是很简便的事。现代是没这个清贵劲儿了,只能反复听语音。
再看音谱里举的两个例子:
「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那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
作惜花春起早云「锁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如是。
作者感叹协音不易。这两个例子里,未协音之前,「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与「锁窗深」,都是意象上更切合的字,而协音之后,改成「守定花心不去」与「锁窗明」,意象上,未必比之前更高明,粉蝶用扑字几乎是定式,而「锁窗深」比「锁窗明」更能唤起感觉,而作者为了协音,都是舍字而取音。这取舍之间的把握,都是为了一个原则,「协音」。
> 盖五音有唇齿喉舌鼻,所以有轻清重浊之分,故平声字可为上入者此也。听者不知宛转迁就之声,以为合律,不详一定不易之谱,则曰失律。
最后是最有趣的一点,那就是唇齿喉舌鼻音。有兴致的人可以试试念念「唇齿喉舌鼻」这几个字,感受一下这几个字的发声方式。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感慨汉语是多么得博大精深而又平易近人。
读「唇」的时候,嘴唇会先攒起,然后发声。
「齿」,上下牙齿会靠近,气息从牙齿间穿过去。
喉可以感觉到喉咙后部用力的感觉。
舌字可以感觉到舌头的动作。
鼻字可以感受到声音在鼻腔共振。
声音没有脱离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发声器官同时也决定着字词的阅读感受。
有意思的是,汉语的声调,使中国人很容易获得音准。我们日常的语言,比之其他语言,更富于音乐性,抑扬顿挫,轻重缓急。
在需要高亢上扬的时候,舌音其实不利于共鸣,换成喉音会更好,更加敞亮。唇音不适合拉长吟咏,这种时候也需要改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