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回忆
大学时候有个乐队叫“明伦街”,源自男生宿舍旁边的街道名字,我觉得挺酷,但我们乐队的鼓手金毛张说这叫法土了吧唧的。
我第一次看到明伦街乐队是在学校桌球厅旁的小房间里,俩男的弹吉他和贝斯,一女的敲鼓,正汗流浃背地排练U2乐队的《vertigo》。那里是我大一时几乎天天呆的地方,我混迹在桌球厅、网吧、饮料店里,一切均与摇滚乐无关。和我搭伴的总是个山西小伙子,体育健将,从不听音乐,除了偶尔跟着我哼几句云母逼乐队的恶俗歌词外。
我不太喜欢山西人,他也不太喜欢我,成为朋友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我们更讨厌其他人。我们俩常常在明伦街上徜徉,享受逃课后的休闲时光。其实课堂也不算什么特别难熬的地方,睡觉玩手机,随你干嘛,然而我们却觉得散步更有意思,并且私下认为这象征着自由。我请他打桌球,请他上网,请他喝饮料,山西人身上没什么钱,不过骂起人来妙语连珠,取外号的本领十分出众——男生里不管谁有了新外号都要第一时间找他麻烦,即便那真不是他取的。夏天,山西人每晚会拎着几个可口可乐牌大矿泉水瓶去水房那装满自来水,然后睡前把它们垫在凉席下面,据说有降温效果。我没试过。我只是感觉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好像从来吹不到自己肚皮上。
就像夏天一样,明伦街的冬天同样干燥得没有诗意。出于懒,哪怕气温降到零下我也不愿意穿袜子,大冬天往往上身裹着棉袄,下身夹双拖鞋出门闲逛。我和山西人爱去学校南门附近一家叫“薯格”的饮品店吃东西,一盒薯条七块,可以加番茄酱、夏威夷果酱、千岛酱,我一般选千岛酱。我在等薯条的时候发明了一种蠢游戏:吸上一口烟,朝烟头冒烟处吹,接着再静静观察两股白气汇聚成一条絮状直线朝远处蔓延散去。这个游戏冬天玩特别有意思,因为冬天里人呼出来的气息呈白色。
等大三我搬到学校外面住后山西人就不见了。陪伴我的是一把二手斯奎尔电吉他和莫迪阿诺小说,我不喜欢出门,如果有几桶泡面和几块冷冻披萨,我完全可以做到一星期不和人说话。我觉得周围人都挺杂种的。依旧是冬天,那间房子里没窗户,只有个小天窗,为了防止被自己抽的烟给熏死,我一直让它开着。有一回中午醒来,我发现腿被压麻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转过身子,居然看到几朵雪花卧在被窝上;白色,椭圆形,像小鸡蛋。一种为人父母才能体会到的喜悦油然而生。
往前推几年,我常常和老陈说自己可能十多年全栽在黄白路上面。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黄白路上上学,小学正对面是衡阳师院,我偶尔在门口买台湾无骨鸡柳吃。我至今搞不懂当初为什么有这种忧愁,也许是秋天的缘故,秋天是人抒情的好时节,枫树叶一片片落在地上,踩起来啪啪作响。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四季总伴随着雨水,潮湿、朦胧,蕴含某种时间流逝的意义。我知道这么想很粗俗,但年纪不允许我停止幻想,我幻想每晚能从围墙那翻出去,去大自然网吧玩一通宵魔兽世界,我幻想考试时能有得力干将作弊相助,理科分数全部及格;可那只是幻想,中学时光里我仍旧有一大部分在教室外的瓷砖墙边度过,被老师赶出来罚站、趁搞卫生机会跑出来游荡,两者各占一半。
我初中时候还有个体面身份是文艺委员,负责给教室后面的黑板出版画。我不清楚文艺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有这名头后午休时间能不回宿舍睡觉。男男女女们不画画时会并排坐在教室门口的歪脖子树上畅聊未来(那树后来被我们坐断了),有想当精算师的、有想当画家的、有想当演员的,幼稚得要死,也可爱得要死。我给自己的定义是名艺术家,他们也一同认定我未来将在艺术界实现抱负。聊完天,我们再派个走读生去校门口的避风塘买奶茶,顺便带点肉夹馍和糯米鸡,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伙人从未想过自己以后真正要干点什么玩意,或者说究竟能干点什么玩意,初三最后一星期,我往大家给的同学录上留下八个大字:无所事事、没事找事。
小时候觉得衡阳好小,在我家后窗,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神龙酒店的影子,十八层,曾一度霸占衡阳天际线多年。我原本以为那里差不多到头了,可走到黄白路后,我又觉得衡阳真大,江东、苗圃、钢管厂、华新开发区,等等。翻学校围墙的时候我会想,这条街的尽头在哪?去公交站台边吃鱼粉的时候我会猜,这条街住着多少人?没有答案,我们的热情从来容不得我们花时间去了解一件事物的真正内在,在擅长告别的年代里,一切思考和探究都显得那么多余。
我想我应该去过黄白路的尽头。高二时候班里组织了一次社会实践活动,目的地是一家破败的拖拉机厂。我头一次见到那么脏的地方,任何地方都铺着灰,灰里流着油,油上泛着气泡,空气中无时无刻不透着股窒息的味道。组里有个祁东女孩子,属于本班成绩最好的一位,我当时一直想:以她的学习成绩,出现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太突兀了点?
队伍次序崩溃在回学校的路上,男同学一个个穿梭于各家店铺之间,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随意散漫得宛如天空中奔袭的鸟儿,然后是老师的叫骂和威胁,以及女生的嬉笑打闹声。我独自跟在队伍最后面,边走边听U2乐队的《vertigo》。这首歌挺恶俗的,不过和明伦街乐队唱的是同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