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名字的故事-片段摘录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我一直都想离开那里,想回家去,回到我习惯的那种朴素平凡的生活中去,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内心很挣扎。但很快,我的谦卑慢慢让我变得突出,那些女生、男生、校工和老师都开始喜欢我。表面上看来,这事轻而易举、自然而然,但我花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最清楚。我学会控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我学会遵循那些写在书上或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我尽量掩盖了我的那不勒斯口音。而且,我让每个人都看到我很出色,值得尊敬,但我从来不会用高傲的语气说话,我对自己的无知进行自嘲,考试成绩优异时,我自己还假装很惊异。我尽量避免树敌,当女生中有人对我表示出敌意,我就会把目标对准她,我会对她非常客气殷勤,同时也很老练得体,直到让她改变了态度,很友好地来找我,但我也不会改变态度。我在老师面前也是一样,当然在他们面前,我更加小心翼翼,目的还是一样:我要获取他们的欣赏和喜爱。于是,我总是神情专注、微笑甜美地出现在那些最严厉、最棘手的老师面前。
说话是为了避免挨打,但是现在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意这样下去了。
我走上了费兰杰里路,我不确信自己要做什么。我想起鞋店开张时的情景:莉拉穿的非常阔气,但她内心还是非常不安,她担心自己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还是和那个富人区的姑娘们不一样,没有她们精致。我想,现在我真的发生了改变,虽然我一直穿着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但我有了高中毕业证,我正要去比萨上大学。我不是表面发生了变化,而是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自然,很快表面也会发生变化,而且不仅仅是表面的变化。
我从这些麻烦里抽身而出,把精力都集中在高考上,我不分昼夜地学习。有时候天气太热,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才会暂时放下功课,回忆前一年夏天的事情,尤其是七月的那几天-皮诺奇亚离开之前,我、莉拉还有尼诺三人的快乐时光-或者说我觉得是快乐时光。
虽然,在那些笔记之后,在把那个装着笔记的盒子扔掉之前,我已经从那些文字里走出来了,但我依然无法确认,我那些糟糕的情绪时不时因为莉拉的那些笔记。我经过了初到这个城市所受的冲击,那就像要面对一场激烈的斗争,我经过了每场考试不安的心跳,还有每次都考满分的喜悦,我纠正自己的声音、动作还有穿衣和走路的方式,就好像我参加了一个演讲比赛,看谁演得好。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
当弗朗科爱上我是,我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情有所减轻。他对我进行再教育,我逐渐习惯了做他的附庸。我很快明白,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掩盖了我真实的处境,但并没有改变它,我还是无法真正融入到这个环境中。我是那种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学习的人,那种成绩很好的学生,受到同学的欣赏和认可,但我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一种真正的高水平。我一直都会很害怕:害怕说错话,害怕语调太高,害怕穿得不得体,害怕表现得猥琐,害怕自己没有真正的思想。
这个世界上的每样东西都生死未定,都充满风险,那些不接受风险的人,那些不了解命运的人,在角落里日渐衰落。
尽管如此,她的语言还是让我着迷。当她说话时,我仿佛看到,晚上在那所破房子里,孩子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看到恩佐坐在床上,在电力机车工厂忙碌了一天之后,满脸倦容。我看到她,在煮肉盆周围剔了一天肉,或者在零下二十度的冷藏室忙了一天之后,和他一起坐在被子上。我看到他们俩在一道强光之中,他们都牺牲了睡眠,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做图表练习,训练自己,把世界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去掉,把每天的行为都进行简化,通过两个真实的值——0和1——来表示。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他们说着深奥的话,很小声地交谈,就是为了避免吵醒小里诺。我意识到我满怀傲气地来到那里,我信心十足,而且充满感情,我走这一趟主要是想向她展示,她失去了什么,而我又赢得了什么。在我出现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她是冒着和工友产生冲突,还有被处罚的风险,她采取的对策是向我解释,我并没有赢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赢取的。她的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或好或坏的事情,惊心动魄的事情,和我经历的一切相比,毫不逊色,时间只是毫无意义地过去,偶尔见见面很美好,只是为了听一下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疯狂的声音,还有这种声音在另一个人脑子里的回响。
莉拉,你说得对,假如从小学会一些东西,长大就会在各个方面都很从容,就像生来就会一样,但最后我放弃了。
尤其让我高兴的是,这个可爱的家庭中,没有任何人问我,就像通常人们会问的:我从哪里来,我父亲做什么,我母亲做什么。我就是我,我是我,家庭是家庭。
假如把我的生活和莉拉在城区里动荡的生活进行对比,过去我所做的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她匆忙记在那些破烂、散开的本子上的事情,她面对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而我生活在一个安稳的世界里,一座象牙塔之中,一切都可以被预见到。我感到很忧虑,有好几个月,我都没有办法好好学习。
她一个人待在那套房子里,她觉得很害怕。她根本不在乎斯特凡诺是不是花钱在外面嫖娼,相反,她很高兴,但到了晚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但经过这个阶段后,莉拉开始担心起孩子了:假如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假如那个女人时时刻刻都想占有他,他可能会发疯,可能会把她赶走。直到那个时刻之前,结束这场婚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放,但现在,她很担心自己会失去这套房子,会失去自由时间,还有让孩子好好成长的条件。
他们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天。她离开了之前的生活,她越来越轻松;她离开了结婚后享受到的富裕生活,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离开父母、弟弟妹妹、里诺,还有她的小侄子,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忧伤;她的钱会花完,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唯一在乎的事情是和尼诺一起醒来,一起睡去,在他学习或者写东西时,陪在他身边,他们会进行激烈的讨论,会激起她头脑里的风暴。晚上他们一起出去,一起去电影院,去参加新书推介会,或者政治辩论。他们经常回家很晚,他们走回家,两个人紧紧挽在一起,为了御寒,或者是躲雨,他们会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
现在她进到这房子里,觉得非常愉快。她很惊异地发现,甩开了那些似乎一辈子都会黏着她的东西,她感到一种愉悦——愉悦,是的,她就是这样描述的。失去了新城区的舒适生活,她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她闻不到屋子里的霉味,她看不到卧室角落里湿气形成的霉斑,她觉察不到窗子透射进来的灰暗的光,她离开了那个舒适的环境,又回到了她童年时期经历过的穷苦环境,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她觉得,就像一种神奇的魔法让她从一个痛苦的地方消失了,出现在了一个幸福的地方。我觉得,那一次她感受到了一种自我消除、人间蒸发的乐趣,她告别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过去的身份、大路、鞋子、肉食店、丈夫、索拉拉兄弟、马尔蒂里广场还有我,在另外的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她现在唯一的身份是尼诺的情人,尼诺会在晚上到达那里。
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因为轻率,我亲手丢掉了自己的前途。然后我想:我这么绝望是很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真的出色。莉拉才是真的出色,尼诺也是真的出色。我只是虚荣而已,现在好了,我受到了惩罚。 但实际上,后来我通过了考试。我将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自己的床,不用晚上搭起来,早上又拆掉,还有一张写字台和所有我需要的书籍。我——埃莱娜·格雷科,一个门房的女儿,在十九岁的时候,终于要摆脱这个城区了,我要离开那不勒斯了,一个人离开!
出于这个目的,我开始了一种自我心理训练,对于她的出现基本上不做出任何反应。我学会了控制和淡化自己的情感:假如书店老板的手伸向了我,我会心平气和地推开;假如那些来卖书的顾客非常不礼貌,我也会不露声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甚至是在我母亲面前,我也能做到柔声细语。每天我都想:我命该如此,我要听天由命,接受现实。我出生在这个城市,说这种方言,我没有钱。我付出我所能付出的,获得我所能获得的,忍受那些该忍受的事情。
有一个星期我非常焦虑,因为我的月经一直没来。我害怕是萨拉托雷让我怀孕了,我太绝望了。表面上我一本正经,但心里惊慌失措,我整夜都睡不着觉,我没有去寻求任何人的建议和安慰,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终于在一天下午,我在书店肮脏的厕所里看到了血迹,那是我在那段时间里,少有的快乐时刻之一。对我来说,这次月经好像是一种象征,彻底消除了萨拉托雷对我身体的侵犯。
至于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决定只为我自己活着。从回到那不勒斯开始,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决定和莉拉划清界限。我没有再去找莉拉,也没有再去找尼诺。
外面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汽车经过的声音,远处的人声,甚至还有母鸡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的每样东西都生死未定,都充满了风险,那些不接受风险的人,那些不了解命运的人,在角落里日渐衰落。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拥有尼诺,而莉拉能够拥有他。我不能追随那些真实的感情,我无法使自己打破陈规旧矩,我没有莉拉那么强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顾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总是落在后面,总是在等待,而她总是去主动获取她想要的东西,让她充满激情的东西,她总是竭尽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别人的鄙视、讥笑和唾骂,也不害怕挨打。总之,她应该拥有尼诺,因为她认为自己是爱他的,这就意味着她可以主动占有他,而不是希望他采取主动。
在去海滩的路上,她让我拿着她的包,我们到了海滩上,她让我回了两次家,第一次是让我去帮她拿一条纱巾,第二次因为她需要指甲剪。我想抗议,当时她简直要脱口而出,说她是给我钱的。她当时没有说,但意思已经明了了,那就像一个人举起手来要扇你耳光,但后来没扇。
“是他把梅丽娜毁掉的。” 莉拉笑了一下,回答说: “可能是吧,但他曾经还让她幸福过。”
我觉得自己很疯狂,很冒失,但我很喜欢那种状态。我的一部分自我对总是循规蹈矩的人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