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翻身街17号
那天我又去到翻身城中村。

从第三个胡同绕进去,再钻进右手第二条缝隙,踮起脚以免踏进污水坑,注意用手保护自己的头部——这是阿洋告诉我的,“因为上面的孙子就往这里丢垃圾。”他严肃地说。前面会有岔道,那条缝继续向前,最好不要蹭过去。从这里左转是死胡同,因此要看准右边的柱子下面,很幸运,一个柜子被挪开了,露出一道大约五十厘米宽的三合板门,一推就开,但小心脚下的啮齿动物或昆虫,穿过亮着红灯的窄道,会来到翻身街17号。
我依旧记得这条路线,只是那天第二条缝上是一道上了锁的绿色大铁门;我只好走出第三个胡同,绕上翻身街。
这条路不会错,上一次,我和阿洋就是这样到17号的。我们带了二十,买了两瓶红牛后剩下八块——够两个小时。在走完这段路后后,我踏上了一块厚实而类似胶状的地板,这就是翻身17号的后台了,黏黏的脚感是整个南头,翻身,桃园的口香糖,泥土,烟灰和昆虫尸体的结晶,几千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把它们带来,留在了这个黑暗的窑子里——17号的后台只是接待处,你要从另一边下去出门。“千万别穿白鞋去”是阿洋的另一条忠告,“不,千万别穿黑色以外的鞋去。”他又进行了一次补充。17号柜台那十瓦的白炽灯就是这个洞窑里的太阳,我一直觉得这是为顾客的心理健康考虑,防止他们看清墙,地板,柜台和老板娘的脸。老板不在,阿洋敲了敲桌子,肥婆揭开塑胶帘走了进来,我叹了口气。
阿洋告诉她要两个连在一起的位置,然后我们走上楼梯。二楼长廊中的第二个房间,门锁住了,阿洋又往下喊了一声,门突然打开了。两台桌子,十三张椅子,十二台显示器,十二台电脑,九个完好的键盘,十一个既有左键也有右键的耳机和五个能发声的耳机,六个还剩余不同程度饮料的塑料瓶,一个排风扇,两个风扇,一条散发出毛茸茸的灰光的灯管,数十条熄灭的烟屁股,就这样挤在十平米粘稠的地板上。
我们坐下来,开机。在阿洋摆弄耳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小蟑螂。它沿着USB爬上我的键盘,停留在F1上,疑惑地转动着自己的触角,然后向1前进,在跨越了数字区与字母区之间的壕沟后,它从Q出发,一路走向R——又是上一个傻逼干的好事,他吃了什么东西又不洗手,让奥利奥或是脆香米的残渣均匀分配在这个操蛋键盘上。我想,下两个应该是D或F;果然,那只蟑螂朝着F进发;然后是B——;没错,最后它停留在了H上。然后被转过头来的阿洋看见,扇到地上踩死了。
我告诉阿洋,那个傻逼应该打了几把英雄联盟,然后上了黄网。阿洋说你他妈快开游戏。
我们那天在打英雄联盟,排位;阿洋打野,我补位。——阿洋总是喜欢打野,“老子就喜欢一C五。”,他这么和我说;我无所谓,以前我尝试过打野,太累了,玩个游戏放松放松,又是反蹲又是入侵的,好像在为游活着。那天我排到了上单,选了个肉。游戏加载界面,阿洋指着对面的阵容和我分析,我一边发出表示肯定的拟声词一边看向排风扇,那里透进了一丝下午的阳光。
我其实想过,在17号打游戏的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处在悬崖边缘。这里的门是要下面柜台的老板才能打开的,防止被查,如果着火,我不认为那个连十分钟都要斤斤计较的肥婆会记得开门,当氯化氢,一氧化碳,甲苯和二恶英涌入这个房间时,我也不认为那个排风扇会给我带来新鲜的氧气;每一次走进17号,我都想到那个穿着绿色衣服的人,一个玻璃花瓶砸在他的头上,我和阿洋看见了他的头,一块玻璃刺在上面,仿佛一件红色的华丽头饰;何子被堵过一次,他被打到断了骨头,转学去了老家,我们从来不提这事。
我回过神来,游戏开始了。
那天阿洋打得很不顺——队友确实有点傻逼,在他第三次被针对死后,他把鼠标一摔,吼出声来,“他妈的傻逼上单,这都不来——”突然他意识到我是上单,话音截然而止。我没说什么,确实,我玩这游戏就是混子,没什么意识或支援,再加上线上被对方压制——队友厉害我能赢,队友不行我也没办法。那天下路被连续抓死三次之后,阿洋敲开打字框,口吐芬芳。
我突然注意到翻身街上的一张海报
“扫黄打非,铲邪除恶“
我又进入回忆里,那把我们输了,四十五分钟。我疲惫地倒在椅子上,阿洋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再来一把”。我没说话,算是默认,然后一声娇喘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这旁边的房间全是鸡的”这也是阿洋告诉我的,“都他妈是鸡,来的都是翻身的农民工,你别看这么多房间,赚的可能真不如这一个黑吧多”听着不断的娇喘,我尴尬地带上了耳机,阿洋只是盯着屏幕,不停地挠着下巴。
我当时想,或许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对坠崖的渴望。但我却避开了一切灾难——只要和阿洋一起,我就从未遇到过麻烦,警察没有来查过,没有抽烟的傻逼忘记踩灭火星,更没有天降的罐子或某些烂仔的关注。我屡屡从悬崖边经过,却总缺少一阵风,一阵能颤动我无聊而没有意义生活的风,让我就这么掉下去,见证自己的死亡或毁灭;因此每次站在悬崖边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生命还有剩余的意义 。李志的活着是睡眠。我的活着就是17号的存在。
后来我们打了两把,还剩十五分钟时走下楼梯。最后一把阿洋C了起来,因此在离开17号时他很很高兴,还和肥婆开了个玩笑,“老板,又涨价到四块钱一小时,小心没生意做!”肥婆瞟了他一眼,走出了塑胶帘。在出翻身城中村的路上,阿洋一路和我炫耀他的操作,我看着天。
那天是个雾霾的日子,秋天的阳光搅不动深圳空气中无数的尘埃,溶在一起就成了一杯温热的灰咖啡。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点感伤,仿佛什么东西永久地从我的生命中剥离了。别这么想,我告诉自己,等待我的是明天,阳光灿烂的明天。
在翻身城中村口,阿洋突然停下了他的描述,“艹。我还忘了一件事!我还要回去一趟。”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挥了挥手,笑着说,“不用了,你回去吧,你妈还在等呢。我要进里面,要走好久的。”然后阿洋转过头,折返进第三条胡同,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一反常态,身影一边被灰色的雾吞没,我看着他的红色背心和蓝色牛仔裤逐渐溶解,最后消失在一根电线杆后。
那天回家后,母亲没在等我,晚上在床上,我睡不着——应该是那两瓶红牛的功效,我想着阿洋。后来,我也再没见过他一次,纪念册告诉我他是个小学同学,没有照片,没有简介更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就这样在翻身消失了,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我终于走到17号的正门,说起来,我一次都没有到过这里。绿色的卷帘门被合上,留下一张“旺铺招租”,却没有电话。我没有驻留,走出了翻身街。